許亦奇和李二順打架的事,不消半天已經傳遍了整個村子。
當天下午要分紅棗,村委大隊部聚集了不少村民。
人還沒到齊,這個空檔里,大家不約而同地議論起了新鮮熱乎的打架新聞。
王建興和趙勇來的早,也在人群中坐著。
“真是看不出來啊,平時不多言語,看著挺乖一個孩子?!?p> “人不可貌相啊,俗話說,會咬人的狗不叫,關鍵時刻給你下狠手,才夠你喝一壺!”
“聽說牙都打飛了?”
“可不嘛?血流了有一臉盆!”
“為啥打起來的?爭女人呀?城里來的干部子弟也能勾搭上?”
“嗨,這自古以來,風流女人手段多,炕上又不止一個男人,爭風吃醋不是常事?”
“李二順先戲弄她那傻哥哥,另一個為給她出頭,就打起來了唄。”
王建興聽不下去了,大聲說:“欺負一個傻子算怎么回事兒???該打!我看見了,我也準揍他一頓,什么東西!”
人群靜默了一瞬。
大家又若無其事談生產大隊長笑起來,但是話題轉移了,不再討論打架的事。
不一會兒,人到齊了,開始分棗子。大隊會計已經計算過,參加勞動的壯勞力,每人能分十斤紅棗。
會計念人名兒和數量,王根才負責分棗,還有兩個青年村干部負責過秤。
彭念佳分到了二十斤紅棗。
許亦奇問:“怎么只有二十斤,大哥不是也揀棗子了嗎?”
這話被王根才聽到了:“彭家老大平時不參加集體勞動,一直都不記工分?!?p> 許亦奇說:“平時不記,但是這次可以單獨記呀。村里有病的人,隔三差五勞動一次,不是也給計工分嗎?”
“人家隔三差五勞動,工分薄子上有姓名,他從來不參加,姓名都沒有登記過,沒法算?!?p> 許亦奇道:“一個人十斤,好算得很。付出勞動應該得到回報。”
彭念佳使勁扯著許亦奇衣袖,把他拉開。
遠離了人群,彭念佳小聲勸他:“別跟他們吵架!”
許亦奇說:“我沒有要吵架,只是覺得不公平!就連李二順那種偷奸?;耐醢说岸际鞘?,憑什么大哥沒有?”
“沒有就沒有吧,咱們也餓不著,別爭了?!?p> 許亦奇看著彭念佳:“他們一直都這樣嗎?”
彭念佳低頭不答。
許亦奇又是憤怒,又是心疼。
俗話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彭念佳一個弱女子,無依無靠,怎么去對抗這些人?
“弟弟,我們吃點兒虧沒什么,你不要和村里的干部起沖突,不然被他們在你的下鄉檔案上記一筆,將來可能影響你的前途?!?p> 許亦奇覺得憋悶,又無可奈何。
他討厭這里的人,討厭他們趣味低級,討厭他們捕風捉影,討厭他們欺軟怕硬。
他迫切地想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有能力反抗不公,能保護自己心愛的人,能離開這里。然而這一切都做不到。
個人是難以抵擋時代的潮流的,他只能在里熬著時間,熬著青春,等待一個未知的未來。
彭念佳微笑著柔聲安慰他:“弟弟,別生氣了,明天就是中秋節了,咱們回家做月餅吧!”
……
核桃、花生、瓜子、芝麻、果干,這些稀罕東西自然是沒有的。彭念佳只用家里有的東西,做了兩種月餅,一種豆沙餡兒的,一種棗泥餡兒的。
其他幾個下鄉青年來約許亦奇去縣城,一進門,頓時被香氣勾得話都忘了,眼睛不由自主往灶臺上看。
年紀最小的趙勇使勁吸著鼻子,問彭念佳:“姐姐,你做什么好吃的呢,這么香!”
彭念佳微笑:“明天就是中秋節了,我做幾個月餅。鍋里正烙著呢,一會兒就熟了,你們別走,晚飯在這兒吃吧?!?p> 幾個人都不好意思地推辭:“不用不用,我們都吃過晚飯了?!?p> 這年月,誰家也不寬裕,哪有多余的東西請別人吃呢。況且是月餅這么金貴的東西。
他們打聽到,明天鎮上有拖拉機去縣里,他們可以步行去鎮上搭載拖拉機進城,既省時間,又省力氣,晌午就能回來了。
說話間,月餅已經烙好了。
鍋蓋揭開,一種鐵鍋烙東西特有的干香飄了滿屋。
幾個人的眼睛不由得直勾勾地盯著彭念佳把月餅一個一個盛出鍋。
那月餅表皮金黃,被烤得干干的,脆脆的,看著令人忍不住偷偷咽口水。
一盤月餅擺上桌,彭念佳招呼幾個他們幾個吃。
王建興嘴上客套著:“哎呀,這東西可太稀罕了,你家人口多,你們留著自己吃吧。”眼睛卻不聽使喚,釘在那黃燦燦香噴噴的餅上移不開來。
見他們都不好意思,彭念佳直接拿起餅來,一個個的遞到他們手里。
幾個人內心掙扎著,手卻不由自主地接住了月餅。
趙勇年紀最小,沒有太多矜持的矜持客套,捧著餅咬了一口,立刻大聲贊嘆著:“這餅好香??!姐姐!香得我差點兒栽一跟頭!”
屋里的人都被他夸張的表情逗笑了。
許亦奇:“你們也別瞎客氣了,快吃吧。”
其他幾人見小勇開了頭,也紛紛吃起來。
剛出鍋的餅,熱乎乎的還燙嘴。他們小口小口地咬著,不由自主地連聲贊嘆。
王建興:“哇,這個餅絕了,皮脆脆的?!?p> 高舒愿:“我這個是棗泥餡兒的,真的太好吃了!”
孫芳:“我這個是豆沙餡兒的,也很好吃。你咬一口。”
兩個女孩子互相分吃著對方的餅,贊不絕口。
王建興:“許亦奇你這每天都過的是什么神仙日子呀?我后悔了!我要跟你交換住戶!”
趙勇:“姐姐,您上輩子是宮廷御廚吧!”
彭念佳被逗笑了:“我剛剛又烙了一鍋進去,你們等會兒再吃一個”。
幾個人趕忙搖頭擺手,忙說:“不了不了?!?p> 王建興:“已經吃了一個了,不能沒皮沒臉。得了,我們先走了。亦奇,明天早上記得早點起來,村口集合??!”
幾個人一路上說說笑笑回去了。
關于這一天的記憶,他們一輩子都不能忘懷。在許多年后的下鄉青年聚聚會中,提起這件事情,他們還會感嘆:那月餅,真的太香了!王建興直言,這輩子再也沒有吃過那么香的月餅了。
那月餅干香酥脆,甜而不膩,混合著他們的青春滋味,留下了永久的味覺記憶。
……
第二天,彭念佳給許亦奇帶了幾個月餅,讓他們當路上的干糧。
幾個青年步行來到余河鎮,搭上了進城的拖拉機。
那個年代交通工具很少,人們出行基本都是靠步行,只有拉貨物的時候才舍得用牛車驢車。能開拖拉機和汽車的,那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司機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每次他一回鎮上,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紛紛打聽他啥時候回縣城,想進城的,就按時來搭一趟順風車。
那個時候,人們的思想還比較單純。只要打個招呼,司機都會慷慨地把你捎上。交通法規遠沒有現在這么嚴密,安全意識也比較落后。滿滿一車人擠在拖拉機的翻斗里,身子隨著車子上下顛簸顫動。他們不曉得害怕,還在拖拉機的“突突”聲里,大聲地聊天說笑。
這次進城,幾個青年買好了東西,意外的發現了,縣城有一家國營電影院。
因為要趕著坐拖拉機回去,時間不夠,他們約定下次進城一定要看上一場電影。
彭念佳給許亦奇帶的月餅根本沒顧得上吃。下車,他把月餅送給了拖拉機司機。
中年漢子推辭道:“哎,不用給東西,都是鄉里鄉親的,俺順路就把你們捎上了唄。”
許亦奇把月餅塞給他:“今天不是中秋節嘛,您帶回去給家里孩子吃吧?!?p> 拖拉機上,在司機跟別人的交談中,許亦奇得知他已經有兩個孩子,大女兒已經快上初中了。
司機不好意思地收下:“謝謝你啊,小兄弟?!?p> 許亦奇問:“大哥,我能跟您打聽個事兒嗎?”
司機問:“什么事兒?”
許亦奇說:“我也想學開拖拉機,您知道該去哪里學嗎?”
司機笑了:“你才多大???真想學,等過兩年來給俺當徒弟,俺教你?!?p> 許亦奇眼睛一亮:“大哥,我現在就想學,我已經滿十六歲了?!?p> 司機又笑了笑:“你還挺有志氣。你是哪個村的?”
許亦奇答:“哥,我是下鄉青年,今年剛到回水灣村。”
司機收斂了笑意:“哦,下鄉青年啊?你從哪來的?”
許亦奇答:“京都?!?p> “嗨,過幾年就能返城了,你學這玩意兒干啥呢?拖拉機能開到京都大街上嗎?”
許亦奇忙說:“技多不壓身么,而且,我是真的喜歡開車。這幾年政策不斷變化,也許將來返城沒有就業機會,還能指著一技之長混口飯吃呢!”
這個半大孩子對將來的未雨綢繆令司機暗暗吃驚,覺得他不一般。
“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開車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操作不當有危險,把拖拉機弄壞,可是毀壞國家財產罪。你還太小了,過一兩年再說??旎厝グ?!”
司機走了。
許亦奇有點沮喪地回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