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菲爾德拄著長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克萊恩的房間里艱難地走著。

　　他好像記得這個籠罩灰白色霧氣的大房間有一個很高很高的穹頂，高到菲爾德抬頭，在灰霧的遮擋下，他只能影影約約看到一點(diǎn)點(diǎn)。

　　現(xiàn)(xiàn)在，那好看的穹頂一點(diǎn)也看不到了。盤虬的邪異觸肢纏繞著，像樹根一樣層層疊疊地在這片空間里伸展。它們在無意識地蠕動著，發(fā)(fā)出令人頭皮發(fā)(fā)麻的滑膩聲音。地板、墻壁、穹頂、長桌，都密密麻麻爬著灰白色的半透明觸手，甚至還有許多觸肢稀稀拉拉地從天花板上垂了下來，時不時抖落一些細(xì)小的蟲子。

　　淦！這動起來實(shí)在是，太他媽精神污染了??！

　　“呃……不好意思，實(shí)在沒有地方走了，只好踩上來了，抱歉……”

　　“沒事。當(dāng)心摔倒。”

　　克萊恩的聲音輕柔而渺遠(yuǎn)，讓菲爾德摸不透他的聲音到底是從哪里發(fā)(fā)出來的。事實(shí)上，菲爾德甚至不知道現(xiàn)(xiàn)在和克萊恩說話的時候，眼睛到底該看哪里。

　　“你還好嗎？”

　　“還行，挺好的。”

　　“你受傷了?！?p>　　“不算嚴(yán)重，只是……需要休息一會兒。”

　　克萊恩的聲音興奮起來了，言語中隱隱約約有一些小小的得意。

　　“對面那些混蛋可比我慘多了！好家伙，被我打得那叫一個落花流水！尤其是當(dāng)那些混蛋被無形的虛無火焰點(diǎn)燃時，那個場面可是相當(dāng)?shù)賾幸饉跡?p>　　“‘什么情況？這是什么？為什么靈性毫無反應(yīng)(yīng)？為什么撲不滅？我的非凡力量怎么變?nèi)趿耍俊?p>　　“‘欸？我這么大一個天使呢？’

　　“‘這觸及到我的知識盲區(qū)(qū)了！’

　　“噗！祂們那些反應(yīng)(yīng)可是太有意思了！可惜不能每次都把愛麗絲那個老瘋子拿出來禍禍，不然等祂們都有心理準(zhǔn)備了，就沒意思了?！?p>　　說著，克萊恩甚至扭動著觸手，露出一堆五顏六色的非凡特性。

　　“雁過留聲，羊過拔毛，那些混蛋這么囂張，總該從祂們身上扯下點(diǎn)什么當(dāng)戰(zhàn)(zhàn)利品。”

　　他像獻(xiàn)寶一樣，一個一個把那些非凡特性擺在菲爾德身邊?？瓷先ニ鼈円呀?jīng)(jīng)被處理得干干凈凈，像新的一樣。

　　“看，這么擺開來多好看?？上Т蠖鄶?shù)(shù)都不是地球上有的幾條途徑，所以不太能賣錢，只能做成什么非凡物品用用。不過要是把它們做成頭飾，應(yīng)(yīng)該會很好看。”

　　……你還想著拿這種東西賣錢？？我到底該說你勤儉持家還是該說你底氣過硬？？

　　不對，等等！

　　“……該不會平時，你給我們挑頭飾的時候，真的混著這種‘頭飾’吧？”菲爾德感覺他的認(rèn)知再一次被刷新，“你不是說，那些頭飾只是用來平衡我的存在感，讓我看上去不像假人的嗎？”

　　“呃……其實(shí)有的時候，有幾個頭飾實(shí)在是，搭上去很好看，就，忍不住想給你們夾在頭發(fā)(fā)上……”

　　克萊恩有些心虛地圈起那一堆非凡特性往旁邊挪了挪。

　　“不過反正那些東西夾在你們頭發(fā)(fā)上，和現(xiàn)(xiàn)在被我放在源質(zhì)(zhì)里，效果是一樣的，都能起到很好的封印壓制作用。況且，一般能對你們有用的，或者你們能夠使用的非凡物品，都是要經(jīng)(jīng)過特殊處理的，不然你們這種非凡沉默的體質(zhì)(zhì)根本用不了。”

　　他邊說邊偷偷地把那些戰(zhàn)(zhàn)利品一個一個地再藏回觸肢之下。

　　“話說回來，你想成為非凡者嗎？”

　　菲爾德很果斷地?fù)u了搖頭。

　　“不想。我覺得我的生活已經(jīng)(jīng)很刺激了。我甚至，都沒能夠完全接受這些現(xiàn)(xiàn)實(shí)，這一個星期就像一場夢一樣……”

　　“那還挺好的?！?p>　　克萊恩的聲音里帶上了一些笑意。

　　“其實(shí)對于你們，我不希望你們?yōu)榱四切┐罅x去選擇非凡能力，那不值得也不實(shí)際，太空洞又難以為繼。如果哪一天你改變了想法，我希望你是因?yàn)橄胍璺N花而不是想去拯救世界?！?p>　　哇，拯救世界。聽上去渺遠(yuǎn)得像一場夢。

　　一個星期前，菲爾德的好孩子生活里幾乎只有店里的幫工和學(xué)(xué)習(xí)的作業(yè)(yè)。但如今只是一個星期，他的經(jīng)(jīng)歷已經(jīng)(jīng)豐富得一本練習(xí)冊都寫不下了。該做的不該做的、違法的不違法的、荒誕的合理的，都已經(jīng)(jīng)通過他的雙手在現(xiàn)(xiàn)實(shí)中上演了。

　　但等到真的讓他對這一個星期說點(diǎn)什么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的腦袋空空如也，言語匱乏。

　　“克——”

　　“等等。我知道你要問什么。先別說。”

　　然后克萊恩伸出一條觸肢，從虛空中拖出一盆生機(jī)蓬勃的盆栽。

　　“拿著。這種時候就要一點(diǎn)應(yīng)(yīng)景的東西，然后換一種表達(dá)方式，這樣生活才有儀式感?！?p>　　菲爾德無語地抱住盆栽。其實(shí)當(dāng)他看見這一棵綠色植物時，就已經(jīng)(jīng)明白了克萊恩的答案。

　　但他還是再問了一遍。就像他理解真相以前，即使不知道克萊恩在說些什么，也會很認(rèn)真地接下他的話。

　　“……生活是否永遠(yuǎn)這樣艱辛，還是只有童年？”

　　“永遠(yuǎn)?！?

　　盆栽的歷史投影消失了。

　　站在蠕動觸手群上的菲爾德突然手上一空，不穩(wěn)(wěn)地踉蹌幾下，又很快撐住長杖站穩(wěn)(wěn)，吊燈在驚魂未定地?fù)u晃著。

　　“抱歉……我現(xiàn)(xiàn)在的狀態(tài)(tài)不太好。我想我應(yīng)(yīng)該拉一個人形的歷史投影和你說話，那樣你會習(xí)慣很多?！?p>　　“不，不要緊?！?p>　　菲爾德拄著長杖，努力尋找一個穩(wěn)(wěn)定的站姿，搖曳的燈光照亮了他那張稚嫩的臉。

　　“這其實(shí)才是你最放松舒適的樣子吧。”

　　“……嗯。”

　　克萊恩承認(rèn)了。

　　“就好像，把我所有的皮囊所有的思緒，都丟開了。所謂的身份，所謂的名字，所謂的認(rèn)知，那些外表的內(nèi)(nèi)在的全部都扔掉，就只剩一個光禿禿、爛糟糟的，最真實(shí)的那個‘我’……”

　　“那就干脆無所謂吧?！狈茽柕抡f。

　　他終于找到一個適合的地方穩(wěn)(wěn)穩(wěn)(wěn)站住。

　　“如果這個樣子會讓你感到舒適和放松，那就在家里、在我們面前也干脆回到這個樣子吧。

　　“現(xiàn)(xiàn)在的你也許會傷害到其他人，但已經(jīng)(jīng)不會再傷害到我們了。

　　“我能重新接受你第一次，就能重新接受你第二次第三次，呃……可能這些對現(xiàn)(xiàn)在的我來說，真的很困難，但是我知道我會努力做到的。

　　“所以說，不用擔(dān)心我們，因?yàn)槲覀冎朗悄恪！?p>　　空蕩蕩的房間里一時只剩下觸肢蠕動的聲響。

　　一條爬滿邪異花紋的觸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小男孩伸了過來。

　　菲爾德下意識地往后躲了躲，然后他緊緊閉上眼，死死摳著長杖，努力讓自己抬起頭。

　　額頭上傳來冰冷滑膩的觸感。

　　恐懼的顫抖，緊咬的牙關(guān)(guān)，急促的呼吸，紊亂的心跳。

　　然后是一次又一次深呼吸。

　　他終于平靜了下來，閉著眼，平穩(wěn)(wěn)溫?zé)岬暮魵廨p輕打在面前的觸手上。

　　下一秒，觸手給了小男孩一個大大的腦瓜崩！

　　“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做了多么危險的事情？什么時候你膽子變得這么大了？才真正意義上了解神秘領(lǐng)(lǐng)域沒多久就覺得自己很能了？你萬一從那源質(zhì)(zhì)里掉出去，就要提前和現(xiàn)(xiàn)實(shí)世界說拜拜了！”

　　克萊恩對著菲爾德的小腦袋一陣猛戳。菲爾德一開始還被彈得有點(diǎn)蒙，馬上就開始吃痛地抱頭鼠竄。

　　“……是老愛麗絲讓我干的！”

　　“那老瘋子讓你干啥你就干啥？你自己不會想想嗎？我總比你們計劃得周密多了，難道還會少撤退和逃跑的方案嗎？就一定缺你這小孩的一個撤離手段？”

　　“但你還是選擇抓住我了！”

　　“大人訓(xùn)(xùn)話小孩子不許頂嘴！”

　　“但是——”

　　“讓你干嗎你就干嗎？讓你殺人你就去殺人？讓你跳樓你就去跳樓？你怎么就那么乖呢？”

　　“可你真的讓我去跳樓了！”

　　“還頂嘴！”

　　上躥下跳的菲爾德終于被克萊恩攔腰卷住，扯了回來。

　　“今天晚上，你哪也不許去，就在這里，給我好好睡！”

　　可是，我還有好多話想說，我還有好多問題想問，關(guān)(guān)于你的過去，關(guān)(guān)于我的未來，還有那些適合圍在溫暖的壁爐邊講述的故事……

　　但這一個星期日日夜夜積攢的疲憊與困倦，終于在神經(jīng)(jīng)放松的此刻，以千軍萬馬之勢向他襲來。

　　菲爾德蜷縮著，在午夜十二點(diǎn)沉沉睡去。

　?。?《這個殺手不太冷》，經(jīng)(jīng)典對話與經(jīng)(jīng)典道具，但電影里這個對話發(fā)(fā)生時并不是這個造型。）

　　9

　　“大的那個小孩在你那睡著了？”

　　愛麗絲靠在通道的門口，隨意地向源堡內(nèi)(nèi)張望了兩眼。

　　“是的，你要不進(jìn)來看兩眼？”克萊恩的聲音帶著一抹挑釁的笑意。

　　“呵?！睈埯惤z冷笑道，“只要在你的地盤里走上半步，我都覺得惡心?！?p>　　于是他靠在門口，自顧自地開始翻起花繩玩。

　　“按照原來的計劃，小家伙們的父母們要在外面各國再轉(zhuǎn)(zhuǎn)一圈才能回來，他們需要給之前的各種布置收個尾——是這樣的吧？”

　　他手指一鉤一翻，花繩就變了一個形態(tài)(tài)。

　　“我這里面本來編織好的建筑和穩(wěn)(wěn)定的空間全被上面那些混蛋砸了，重新組織起來要幾天的時間，外面的店也沒了，那個大的呆小孩不習(xí)慣現(xiàn)(xiàn)在源質(zhì)(zhì)里那種什么都沒有的感覺，就先放你這了。如果他想出去也就讓他出吧。十六歲，挺大了，送到其他人類家里幾天也行。

　　“就是分不清幻覺和現(xiàn)(xiàn)實(shí)這一點(diǎn)，的確有點(diǎn)讓人頭疼——我甚至懷疑他分不清普通人、非凡者和神話生物——不過時間長著呢，慢慢來，總歸能掰過來的。

　　“至于小的那個，我拿回來了，沒送走，反正都睡著，干脆先放我這好了。”

　　“你其實(shí)可以送到阿曼尼或者羅塞爾那里的。”克萊恩提議道。

　　“那是我的小孩！我現(xiàn)(xiàn)在狀態(tài)(tài)比你好，憑什么要送給他們！”愛麗絲不由得拔高了音調(diào)(diào)，“信任他們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先把那小孩從河里抱回來的！我說了算！”

　　“噗?！笨巳R恩笑了，“你還是總想把屬于你的一切都抓在身邊?！?p>　　“呵，你不也總是計劃著如何把你的一切全部剪斷推開？”愛麗絲嗤之以鼻。

　　“可你最后什么也無法挽留?！?p>　　“你也不是最后什么也無法舍棄？”

　　“老瘋子。”

　　“老騙子！”

　　“所以我們算扯平了？”

　　“我遲早要找你好好算算我們之間的賬！”

　　愛麗絲一把將手里的花繩崩斷。

　　“太惡心了，我實(shí)在無法忍受把我難得的清明全部耗在和你這種沒有意義的對話上。”

　　說完，愛麗絲轉(zhuǎn)(zhuǎn)頭就走。

　　“……謝謝。”

　　愛麗絲差點(diǎn)絆了一個平地摔。

　　“你說什么？”

　　“你回來之后的戰(zhàn)(zhàn)場上，謝謝。”

　　“……所以說，你永遠(yuǎn)是個混蛋?！?p>　　愛麗絲獰笑著活動活動手部的關(guān)(guān)節(jié)(jié)球。

　　“是還想打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