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家小公子當真是我最最討厭的人沒有之一。

　　這小家伙嘴甜，哄得女眷喜笑顏開，做事又周正，應該說沒人不喜歡他才對。我偏偏就是那個例外。

　　他天生反骨，老頭子說他是亂臣賊子的命。不好意思，這批文是我給的。我估計他不知道從哪里知道了，處處和我作對著呢。

　　他叫邢陸，傻子也叫邢陸，但他倆真真哪里都不像，傻子是個真正的君子，邢陸雖是個孩子，但比不得他半分。

　　要說邢陸像誰，那大概是小時候的我。不過我嘴沒那么甜，張開嘴不把人氣吐三升血不罷休。不過他這個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戳著人心窩子問問題，不把我氣死不罷休。

　　“你會為惡感到羞愧嗎？”你瞧瞧，這是十幾歲小孩能問出的問題嗎？這是要跟我談論人生哲學嗎？不過作為一個欠人情的夫子，還是要任勞任怨的教書。

　　“為哪種惡感到羞愧？”我和他玩了一個文字游戲，畢竟解決問題我不行，偷換概念我最強。

　　“無為之惡。”他坐在凳子上，腳碰不到地，只能胡亂地蕩悠。我倒是沒想到這小子能問出如此犀利的問題，倒是一時來了興趣。

　　“你說無為之惡。”我朗笑出聲，“你都無為了，你怎么意識到那是惡呢。”

　　沒想到他倒是很認真的和我掰手指數，“這很多啊。遇到溺水之人呼救卻視而不見，此乃無為之惡；遇到偷雞摸狗之徒熟視無睹，等到自己被偷卻抱怨為什么沒人幫助自己；還有啊老人患病不贍養救治，放任自流之徒.......”

　　“那是你意識到的別人的惡。”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有良知的人會為自己意識到惡行感到羞愧，無知而無愧。惡人沒有仁義道德的說法，就更不會感到羞愧了。”

　　“那你屬于哪種人呢？”他竟然真的問的很認真。

　　我一時語噻。我的人生經歷，大多是黃粱一夢。我大概是個惡人，邢陸死的時候沒流一滴淚；我又大概是個好人，我確確實實守著誓言把那老道舒舒服服地伺候走的，當然他也沒活幾年就是了。

　　但我這短短二十年，竟沒有一天為自己活過。

　　“我......大概不是個好人吧。”我皺了皺眉，雖然不想但還是認真回答了這個問題。這小子果然是個討厭鬼，老是問些讓人下不來臺的問題。

　　要不是看在邢大人冒死把邢陸的尸體偷回來的份上，我早就甩袖子走人了。

　　這老鬼頭原來還不信邢，是邢陸手下的百夫長，說是仰慕邢陸的為人，特意改了姓，還給自己小兒子取名叫邢陸說是將軍轉世。

　　我要不是邢陸親師弟我還真信了。

　　天生將星的邢陸，和面前這個天生反骨，油嘴滑舌的臭小子哪有一絲相像。

　　“那你就是壞人咯。”邢陸兩手托腮，將毛筆架在嘴上，樣子滑稽的緊。

　　“壞人會罰你背書，扎馬步，你今天正好還有三篇大字沒寫。”我頓了頓，冷酷無情地說道，“今天午飯前寫不完，馬步兩個時辰哦。”

　　果然小鬼還是受罰哀嚎的聲音最為美妙。我突然覺得神清氣爽，每天懟他果然是我最高興的時候了。

　　哼著小曲兒回到廂房，又該入眠了。

　　我看著自己板正扣到最上面一顆扣子的月藍色長袍扯了扯嘴角。青年容貌靡麗，卻端的一絲板正迂腐的樣子，腰挺得筆直，但架不住天生笑唇，不笑都生的溫柔多情的模樣。

　　世人愚蠢已不是一日兩日。利益足夠多，就連枕邊人都能拿來交換。

　　世人亦有美德，赤誠之心，滿腔熱血，以及為之犧牲一切的愚蠢，但我承認這份愚蠢難能可貴。

　　邢陸在天未亮的時候就帶著小廝來敲我的門。他不知從哪聽說我會舞劍，一下子單方面和我冰釋前嫌，吵著鬧著要和我學劍。

　　我的劍只空有花架子，端的是寫意風流，一面上敵人只有下跪求饒的份。自覺不能誤人子弟，我讓小廝看著他蹲一個時辰的馬步并趁這個時間抓緊回房間補眠。

　　再稍大一點，邢陸他爹告訴了邢陸他名字的由來。

　　邢陸這時候已經是個抽條的少年，芝蘭玉樹，意氣風發。他仍然喜歡擠兌我，但我作為一個而立老人，目光里是看兒子的慈愛。

　　“邢陸，邢先生是個怎樣的人。”他期期艾艾地看著我，似乎是不習慣叫自己同名人的名字，還很可愛的叫了大傻子先生。

　　“先生有大才。”我坐在桌子后面看《小石頭記》，頭也不抬的敷衍道。

　　答完以后自己恍然半晌，覺得這句話似曾相識。

　　“邢陸以后也要做將軍嗎？”邢陸看上去并不是很高興，“他們都說那位是將星轉世，高潔之士，光風霽月，還說我是那位的轉世。。。。。。”

　　我失笑，招他到近前，用書狠狠敲了敲他的腦袋。

　　“你和他一點都不像。”我認真地注視著邢陸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小孩明顯高興起來，“就是嘛，我就是我，不是任何人！”

　　“不，邢陸要是知道他的轉世是你這樣，估計會不大高興。”我回憶了記憶里從來都是溫柔笑著的邢陸，不太確定地說道，“端方君子，讓人心向往之。”

　　邢陸明顯地懊惱了起來，他打掉我的書，賭氣說道，“這是什么話嘛，就算我真是邢陸轉世，我怕也是不愿再當君子的。”

　　我來了趣，笑著問他，“這是什么說法？君子高潔，有何不妥？”

　　“當一輩子君子都要為道義而活，多累啊，如果我是邢陸，我轉世必定要做個離經叛道之人，再也不要被這條條框框束縛了！”邢陸接著憤憤補充，“如果年紀輕輕就像你這般無趣，就為了做個什么君子，那么人生也太無趣了！”

　　我驚地書本掉在地上，蹭地站起身來，顫抖著聲音問他，“這當真是你心中所想？”

　　“你別哭啊。。。。。。，我沒在罵你，你這樣也挺好的。”邢陸手足無措的想幫我擦眼淚，此時我才發現我竟然哭了鼻子。

　　“天生將星，呵，那騙子的話你也信。。。。。。，騙子去年在樹上吊死了，估計為了追隨將星重回仙班了吧。不過我倒是覺得他是害死了你，問心有愧，羞愧而死，哈哈。”我的記憶又回到了最后一次和邢陸之墓對飲的那天。“你倆倒是志同道合，搞得我跟棒打鴛鴦的惡婆婆似的。”

　　“老道說你是將星，那就祝你下輩子真能托生個將帥之家，平安長大，作一個真正的將軍。”嘴上這么說著，我卻將酒壺狠狠砸在墓碑上，力氣大的想將將軍二字砸碎。

　　恍神間，記憶中那溫柔端方的君子仿佛和面前半大少年重疊一處。

　　但他們并不一樣。我看著面前的邢陸，這個他熱情、單純、誠摯，眼睛干凈明亮，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驕縱之氣，卻也是個芝蘭玉樹的好少年。

　　我終于釋然，大笑出聲。

　　他的人生，也許真的有了另一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