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樊鎮可不止一家織廠了。我有些欣慰，那些做手藝的終究沒因為陸爺餓死。這家織廠名作“寧洛坊”，說是“坊”，實則是“廠”，里面大得很。廠主人是寧洛，聽人說是一個糊涂至極的老人，可是就按他坊里面的情況看，他還是極有謀略的。

　　這家織廠是在去年冬天建的，雇傭來的工人全都是棉織的人，冬天里賺得極多，比織廠多了不少。不知怎么，織廠的棉織工人大部分也都去了寧洛坊里。

　　眼下正是初夏，有余酒店的氛圍好了些。

　　夜里。

　　“羅五，你真該謝謝了白衣姑娘才是，你看眼下后起之秀里，寧洛坊已趕上了織廠的進度，你沒留著那狗鏈子，算是走運啦！”黃大爺笑道。

　　“今年春天時候，你們可看見了么？城里面也是有沙塵暴的！看那樣子，像是死了不少人，全都被卷死在街上了，無論貴賤高低...”黃大爺又道。

　　杜白頭被抓之后，幸好把家里僅有的銀子給了上去，這才讓刑期短了，無意之間便放他出去了。此時他真正白了頭，坐在角落里，依舊吃面。

　　杜白頭問道：“那又怎么？那些沒有家的人才在街上游蕩了，陸...另外那些人怎么會出去？”

　　“你錯了，老杜！我是要說，這陸爺開的織廠是有些不講仁義的，你再看那寧老頭兒開的坊，他在沙塵之后，你知道說了些什么？”黃大爺又道，呷了口茶。

　　“他說的是，給那些沙塵中死去的人，若有在他坊里的，一律交給他們的家人十兩銀子...倘若不是，那就是五兩。”羅五懶散地倒在座位上。他知道的還算多，因為成天無所事事，在大街上閑逛。

　　杜白頭冷笑了幾聲，說道：“羅五，你還是沒長記性！我問問你，戚大哥為什么會被人抓去，架在木車上頭，讓人拿口水淹死他？”

　　羅五一轉頭，雙眉皺起來，道：“自然是因為...你知道的！是因為小米的事情！”

　　“你還在給陸爺當狗哩，這一輩子也逃不開這命運啦！戚大哥實是為了小米，可是你不反過來想，小米的家人為何不去幫他，反過來要讓一個江湖過客幫他帶饅頭呢？”

　　“我...我不清楚。”

　　“因為小米根本沒有家人，街上死的那些人，他們為什么不回去？他們回那里去了？倘若有家人，有屋子，還會在街上慘死么！”老杜說對了。按羅五的話講，那些窮苦的工人為什么不吃肉呢？當真可笑。

　　“所以...寧老頭兒的話，一來只是講給城里人聽，二來就算真辦了，他也不需要出多少銀子，就能撈到名聲，再狠狠發一筆災財。”黃大爺接道。

　　再幾日之后，我每次去到酒店里，都聽聽寧洛坊的狀況，大概是“好”“名氣極佳”。無論真情還是假意，至少他是花了銀子的。

　　再隔幾天，似乎有些微妙了。

　　還是一個夏夜，這次是老師傅餓了，我便帶著他，一齊到了有余酒店里。還是那些人，他們是很愛喝酒的，一日不喝酒，便渾身癢癢，有苦訴不出。

　　他們或許不是為了喝酒，只是想借著喝酒的名目，去和店里的人說說罷了。

　　掌柜的胡卿買過老師傅的木器，自然認識他，別的人見老師傅跟在我旁邊，自然也清楚是什么身份了。

　　“兩張蔥油餅，一碗扣肉。”老師傅說道。胡卿把飯菜上來的時候，他便把扣肉擺在我的手旁邊，自己拿了一張餅吃。

　　“最近鬧瘟疫，寧洛坊不還是第一個去西邊找了大夫，開了藥方，給咱們城里的人治病，預防著瘟疫。”黃大爺道。

　　杜白頭這時候已經變了臉色，讓我一驚。只聽得他嚴冷地道：“他們可不碰街邊的污水冷飯，再說這病—你敢確信，那藥方是真的么？他們去了西邊，你也能相信是真的么？”他自從出了牢獄，就變了一個人。

　　黃大爺也變了。“你這般說法，是還支持著織廠哩！眼下寧洛坊的工人比織廠的人吃得好，住得好，睡得好。杜白頭，你他媽的、到底、到底是什么意思？”

　　胡卿忽然跑出來，見兩邊的人都有些急眼，忙勸：“黃大爺，咱們又不是最底層人，還說什么瘟疫不瘟疫的。”又轉過頭，看向角落：“老杜，消停些罷，你太激進啦！”

　　黃大爺平日里和羅五一樣，只不過他有子女養著他罷了。

　　他哼了一聲，看向我的老師傅。細細看了兩眼，忽然叫道：“老頭兒，你的布衣裳怎是織廠里的！你他媽...”

　　我忙勸住了老師傅，笑道：“黃大爺，這衣裳是幾年前所買的，只不過是我師傅說它穿著輕便，就穿上了它。”

　　老師傅實在忍不住，竟然推開我胳膊，冷笑道：“你是被沖昏了頭腦，分辨不清好壞了！眼下管什么織廠、作坊的，那都是一類人！好吃賴吃！說是把你從鍋里拎出來，不過是換成了更大口鍋罷了！”

　　“你等著瞧的...”

　　“你等著瞧的！小全...”老師傅領了我便走，夾上沒吃完的半張餅。

　　我再去有余酒店時，聽見的又是另一番景色了。

　　“吃人的家伙事一點兒不差，姓寧的老狗不知道跑那里去了！他媽的，他們是砸錢，砸完又大撈一筆，最后竟跑了！”說話的是一個酒客。

　　“哼！”杜白頭冷冷地哼了一聲，看著黃大爺。

　　“那一定是做了好事，坊里虧錢了！”黃大爺這次又贏了。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