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西恩沿著樓梯往上走,看到有人正拖著行李往下走,一邊走還一邊埋怨著。他沒有理睬這個陌生人,精致爬上了五樓,來到樓梯轉(zhuǎn)角第一間,艾爾·蒙格的房間——自從他成為教學(xué)助理后,就有了自己的單獨房間,一個由三人寢室改造成的單人房間。
他已經(jīng)不奢望這邊的情況會比醫(yī)院好了。
阿克西恩將包著繃帶的手握成拳頭,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說:“艾爾,在嗎?我是阿克西恩。”
門里面一如既往沒有人回復(fù),但是阿克西恩知道他人在里面。他繼續(xù)敲著門,想要得到里面人的一聲回應(yīng),不過回應(yīng)他的還是只有沉默。
沒辦法,他只好從空氣中調(diào)動出一部分水,讓水鉆進鑰匙孔,形成一把冰做的鑰匙,將門打開了。
屋子里所有的窗戶都拉上了窗簾,門開時黃昏的光正好照在那個人的側(cè)面,照出艾爾·蒙格未經(jīng)打理的亂發(fā)、胡茬和赤裸的上身——以及身上的紅色指甲印。阿克西恩的影子被拉長到他面前,正打在他的拿著廢紙的手上。
“可以開燈嗎?”阿克西恩沒進去,他試探性地問。
艾爾并沒有如往常一樣禮貌且熱情地回應(yīng)他。如果不是能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法力流動,阿克西恩都覺得他死了。
關(guān)上門,屋子里重新變成一片漆黑,阿克西恩憑借記憶走到床邊,召喚出一枚小巧的正在發(fā)光的冰晶。這枚冰晶自己緩緩升起,在屋子頂端炸開,那些發(fā)光的粉塵逐漸照亮了整個屋子,但是床上的艾爾只是稍微挪動腦袋瞥了一眼,就繼續(xù)恢復(fù)到了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
“你這樣會生病,即使是火屬性的法師也不能這么不注意身體吧。”阿克西恩伸手將下滑的被子往上蓋了蓋,結(jié)果艾爾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的手?”艾爾死死盯著繃帶,“有人也對你動手了嗎?”
“實驗時候弄的傷,沒什么。”
艾爾還是緊張了好一陣子,才松開阿克西恩的手腕。那張廢紙掉落在床下,阿克西恩將他撿了起來,蹲下來展開正準(zhǔn)備讀,這張紙就猛得被一團憑空出現(xiàn)的火焰燒得一點都不剩。
“那是斷絕關(guān)系的信件,來自我父親。”
艾爾的聲音有氣無力,這讓阿克西恩無從下手。
整個屋子很亂,書掉得到處都是,衣柜邊緣有一只掉出來的袖子,還有些皺巴巴的、臟兮兮的衣服堆在桌子邊和墻角。三個爬了蟲子的餐盤分別放在桌子上、門背后和阿克西恩腳邊,上面都是一些速食的殘渣,現(xiàn)在散發(fā)著異味。看起來,艾爾并不是今天才被釋放回來的,他已經(jīng)回來有一段時間了。
“你是無罪的。”
“所以呢?”艾爾轉(zhuǎn)過頭,盯著阿克西恩。在冰晶藍色的光芒下,一只圓睜的、帶著血絲的眼睛透過發(fā)絲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阿克西恩不由得心底發(fā)冷。
“所以,你是無罪的啊。”他攤手,眼神游離著說,“你是被誣陷的,你也是被害人……”
“誰說的?”
“……”阿克西恩猶豫了一陣,帶著苦笑抬頭面對艾爾說:“我說的。”
“你懂什么?”艾爾雙手按在臉上,似乎要從自己臉皮上抓出什么東西一般暴躁,“沒有人會在意這個,他們已經(jīng)認為我是犯人了,他們已經(jīng)覺得這樣是真相了。所有證據(jù)都是偽造的,我就是犯人,我就是那個強奸犯——真的好笑,她還是你的學(xué)生,你居然還來找我?是來殺了我的嗎?”
“我是來幫你的!”
“那你還是殺了我比較好。”
“嘿,我躺在醫(yī)院里的時候你可不是這么給我說的。”阿克西恩按住艾爾的肩膀,以免他逃避自己,“你那個時候不是告訴我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嗎?不然我當(dāng)時是怎么撐過來的?”
“你懂什么?”艾爾抓住阿克西恩的手腕,他即使這么頹廢了,還是輕易就制住了阿克西恩,“那能一樣嗎?你還有活路是不是?而我是個強奸犯,我還是個懦夫,沒有勇氣了結(jié)自己的懦夫!”
他推開阿克西恩,說:“你知道嗎,我都已經(jīng)認罪了,那邊卻告訴我從物證來看我是清白的。我記得自己撲到了米婭的身上,他們居然還在幫我一個罪犯辯護?”
“你那個時候神志不清,你怎么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你的感覺很可能是錯的,你為什么要認為自己就是個罪犯?”
“現(xiàn)場留有我的衣服,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我仍然衣衫不整。”
“所以呢?這些什么也不能說明啊?”
“阿克西恩,阿克西恩!你是蠢貨嗎?你的腦子真的是用正常肌肉做的嗎?是不是都是一堆不知道從那里找來的垃圾?”艾爾冷笑著,反問道,“你覺得現(xiàn)在還有誰在意真相,他們只在意我是不是涉嫌犯罪,只要有一點牽連,就可以了,就完美了!我就是那個罪犯,行了,你懂了吧!”
“艾爾·蒙格!你糊涂了嗎?為什么連你自己都最覺得自己是惡人,執(zhí)法者辛辛苦苦為你洗脫冤屈你就要這么折磨自己?”
“你真的是聾子,聾子!你還聽不懂嗎?”艾爾大聲咆哮了起來,他輕松地揮出一道火線,逼得阿克西恩往后退去,“冤屈?前提是什么?是我已經(jīng)被認為是犯人。這個事實已經(jīng)無法改變,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你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艾爾·蒙格,你現(xiàn)在……”
“不要叫我蒙格!把你惡心的嘴巴閉起來,那種受了傷的喉嚨就不應(yīng)該發(fā)出聲音!”
震耳欲聾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只留下兩道沉重的喘息聲。冰晶映照下,兩對眸子飽含著無奈和憤恨對視著,幾乎下一秒就要爆炸開。
“艾爾,我還是那句話,你是無罪的,你是無辜的,那些對你的中傷都不是真實的。”
艾爾似乎沒有想到面前的人還會繼續(xù)冷靜地自己對話,他指著門的方向,說:“我知道了傻子,請你出去可以嗎聾子?”
隨著一聲碎裂開的清脆聲響,房間里的冰晶一個個炸得消失,黑暗重新籠罩下來。阿克西恩的呼吸聲從混亂逐漸變得平穩(wěn),他轉(zhuǎn)身走到門口,拉開房門——夕陽已經(jīng)燃燒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人造的燈火。
可是,關(guān)門的聲音遲遲沒有傳來,門前的身影仿佛靜止了,堵住了那些刺眼的光,不讓它們照射進來。
“砰——”
門被從里面關(guān)上了,幾聲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后,阿克西恩走到衣柜前點起冰晶燈,翻找起來。他把一套冬裝扔到艾爾·蒙格身上,自己則如督公一樣站在床邊。
“不好意思我是個聾子,所以你剛才說的話我都沒有聽到。因為我是個傻子,才會想把你么個自怨自艾的人渣從可悲的自負中拉出來。穿衣服,快點,你想凍死嗎?艾爾·蒙格!”
艾爾能聽出來阿克西恩說話時聲音在發(fā)顫,最后的名字幾乎是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念出來的——確實,即使過了一年,他還是那么畏懼下命令、表達態(tài)度,可是他仍然在自己面前用最畏懼的狀態(tài)說出了這番話。
“你為什么不能和從前一樣按照劇本編排地那樣做?為什么不直接出去?你不要再管我了!”艾爾蜷縮在床上,反常地抽泣了起來。
阿克西恩也茫然了,他從來沒有居高臨下地看過自己的這個好朋友——他是隊長,發(fā)號施令;他是學(xué)長,自信穩(wěn)重;他是貴族,端莊平和;他是自己的朋友,雙方能交心且相互信賴。無論是身高還是精神崇拜層面,阿克西恩都在仰視艾爾。可如今,他居然能俯視艾爾·蒙格,看他以這樣狼狽的姿態(tài),在自己面前收起所有傲骨,毫無形象地哭。
阿克西恩將這一幅畫面牢記在心。
“艾爾……”阿克西恩坐在床邊,說,“你要是現(xiàn)在就被打趴下可就真的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艾爾·蒙格了。”
“我已經(jīng)不是艾爾·蒙格了,蒙格家族把我除名了,在得到的消息、還沒確定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除名了。”艾爾抬起身子,接過阿克西恩遞來的手帕,將剩下的幾滴淚水擦干,說,“姓名對于我來說就是唯一的歸屬,我不再是家族的一份子,我什么都不是了——你能理解這種感覺嗎?”
這句話問得可算是含蓄,阿克西恩心里敏感的部分仍被刺中了。他沒有姓,沒有家族,沒有親屬——但是這重要嗎?他能理解,也能看出艾爾沒有說出的真實原因。
蒙格家族拋棄了他,證明他們只是將艾爾當(dāng)成了家族這個大機器中的一個工具,這個工具一旦出現(xiàn)問題,他們就毫不留情地換掉了他。
他們根本沒有把他當(dāng)家人看待,這才是艾爾痛苦的根源。
想必他一直都在逃避這個事實,一直在麻痹自己,而今一切懷疑都被證實,他精心維持的、來自家族的自信也隨之崩塌,連帶著雜碎了其他東西。
“穿衣服,或者蓋好被子,現(xiàn)在生病可不是什么好事。”
艾爾并沒有回應(yīng)他,他把衣服一件件疊好,蓋上被子睡了下去。
“我累了,讓我休息一晚上吧。”
“還有吃的嗎?”
“明天再說吧,讓我睡一覺,好嗎?”
“好,明天我抽時間來看你。”
“不用……”艾爾微弱的聲音從被子里傳來,“先照顧好米婭·奈特,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