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決定暫住在白蛇之塔,這是阿克西恩沒有想到的事情。艾爾的借口是他既然無法去面對米婭,那只能分擔阿克西恩的壓力——幫他處理博爾佐教授的諸多任務,同時在這里幫忙尋找一些可以治療的手段。目前,學院官方已經解除了對他的自由限制,起碼在明面上并沒有對搬家這件事進行阻攔。只是二人都心事重重,住在了一起反而不知道如何開口進行話題。
他們好像,就只針對米婭的手術閑聊了一兩句——“米婭的手術成功了。”“太好了……”說完,阿克西恩便出門了。
在艾爾搬來的第四天,阿克西恩病倒了。
那天,塔娜莉亞在別處留宿未歸。黎明前,艾爾從客廳里被一陣古怪的呼吸聲吵醒,外面天還沒亮,他在手心點起一盞燈火循著聲音來到了阿克西恩的房間。床上的人面色不佳,每一次呼吸好像都在從充滿粘液的喉嚨里抽出一口救命的氣,而且渾身發(fā)燙。艾爾這才完全從睡意中蘇醒,他也不管自己現在出去會不會再被轟出來或者被明目張膽地嘲弄,披上衣服就飛奔到了醫(yī)院。
本來按照流程是去急診室,可是那里和住院部很近,艾爾完全不敢去那個區(qū)域,因此在醫(yī)院里耽誤了好一段時間。
其實……他并不用去找醫(yī)生,直接在醫(yī)院外的藥店買一些常規(guī)藥物就好。不過作為半個醫(yī)學白癡,他覺得阿克西恩的癥狀應該不可能是普通的流感,再者,阿克西恩在他眼里可是一位強大的法師,根本不是普通的流感可以打倒的人!
事實證明,他確實是個醫(yī)學白癡。
被他叫來的醫(yī)生完全沒看出疑難雜癥的影子,波瀾不驚地開了一些尋常退燒和療養(yǎng)的藥物,叮囑阿克西恩近期不要過分情緒波動,好好休息,他甚至還很平靜地安撫著后面那個火急火燎的年輕人。
“真狼狽……”阿克西恩看著艾爾端著藥碗走過來,不知道是在自嘲還是在笑他。
“你當時還給我準備吸霧化的機器,怎么就連個普通的發(fā)燒都診不出來。”喝了藥的阿克西恩笑著說,他將水袋里的水分成一個個小塊,凍成冰,擱在自己的額頭上。
“那是杜克先生的指示,你好好休息吧,還有心情說我……”艾爾緊繃的心終于放松了下來,困意襲來,他搖搖晃晃地踱到客廳,在沙發(fā)上蒙頭便睡,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醒了過來。
如此一來,兩名好友終于找到了平衡的相處方式。艾爾有借口不再出去,一邊負責照顧病號,一邊在閣樓埋頭處理魔武學的任務。阿克西恩知道自己不是這么嬌貴的人,但愣是被艾爾硬生生當作了弱不禁風的病人照顧。二人的交流也頻繁了起來,從一開始的問候,到時不時就坐在一起聊天,看著報紙交聊外面的境況。
朋友倆和睦相處,照舊……
誰信呢!
艾爾知道阿克西恩無時無刻不想著出去調查和關心米婭的治療情況,所以他嚴格按照醫(yī)生的吩咐不讓他繼續(xù)胡鬧;阿克西恩知道艾爾表面冷靜,內心還是對報紙上的“污言穢語”感到恐懼,也沒有對他的處理提出異議,而是將他“困”在了白蛇之塔,阿克西恩想等風聲不那么緊張,再嘗試讓他出去行動。
這次生病只是一個緩解矛盾的小鬧劇,等阿克西恩病好了,他們還是要面對未知的道路。
阿克西恩要一個真相,艾爾·蒙格則要一份歸宿,他們都看不到未來的模樣。趁著這次生病,他們都在拖慢對方的腳步罷了。
晚上,阿克西恩在藥的助眠作用下早早睡著了,艾爾來到門外,看到塔娜莉亞正在客廳里看書。那本書已經翻爛了,是《扮演的藝術指導》。桌子上還有許多本,有的是小說,有的則是魔法書。
“看來我在藥里加的作料很有效果,他睡得真快。”塔娜莉亞伸出頭看了看阿克西恩的房間,頗有成就感地說,“最近在閣樓住得還習慣嗎?原諒我有時候睡不著會讀書,你睡在客廳會被打擾。雖然這里確實很寬敞。”
“沒事,我……也不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不可能是了……”艾爾摸著耳畔的頭發(fā),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修建它們了,因此有些地方已經長成“雜草”模樣。
“在這里住得如何?”
塔娜莉亞合上書,將它和桌子上的書整齊地疊放在一起,微笑著望著艾爾。看起來,她不再是同學們心目中瘋癲的女教授,與普通的老婦人毫無差別。
“嗯,不錯——我,先上去休息了。”艾爾猶豫著往閣樓的方向走,他一步步踩著木質的樓梯板,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當”“咚”聲。他的上半身完全進入閣樓的影子里時,他還是轉身,回到了客廳,坐了下來。
“你,應該已經猜到我會回來了吧?”
“天哪,你不會也和那個睡著的傻孩子一樣迷信我的占卜能力吧?”塔娜莉亞的口氣完全不像在自謙,“有什么能幫你的嗎?”
“正如您所掌握的……我想占卜,關于我的未來。”
意料之中,塔娜莉亞并沒有露出一絲情感波動,她點了點頭。
“來吧,我們聊一聊。”
這是艾爾第一次進塔娜莉亞的書房,周圍都是書、材料和不知道裝了什么的瓶瓶罐罐,雖然東西如此之多,卻各有位置,沒有混亂的感覺。繞過老舊的屏風,艾爾坐在了桌前的椅子上,塔娜莉亞掀開絲綢,將蓋著的水晶球、鏡子和熏香整理好分別擺出來。
“哪一種?”塔娜莉亞點上熏香,問。
艾爾思考了很久,按照記憶中的知識,他說:“我想試試福馬可的靈思窺探占卜,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再加一份元素檢測。畢竟我對未來一無所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繼續(xù)生存下去……不對,我不該騙您。養(yǎng)尊處優(yōu)……我可真自負,我害怕的是不能活得和個成功的人一樣,蒙格家族的人需要將榮譽視為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現在我剩下什么,我又成為了一個什么東西?就算我真的是被誣陷的,我也算半個幫兇,如果再讓我面對米婭,我都不保證自己會不會瘋掉——都是我害了她,我有印象的,我趴在她身上,肯定做了那種事情……”
塔娜莉亞看著開始傾訴的艾爾,繼續(xù)將熏香用法力偷偷導向他那邊。這些熏香有放松的功效,和艾爾目前的狀態(tài)一結合,就變成了吐真劑。
“人都是社交中的動物,呵,社交中的動物。每個人都處于一張社交網絡里,如果我們從這張網里掉出來,不是獲得了自由,反而陷入了迷茫。成為副教授?還有什么王國魔法顧問?為了成為家族的驕傲,為了滿足的他們的期待,我才選擇了這個。我知道我的父母不止我一個孩子,也知道他們不會將我視為不可放棄的血緣,我以為我早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我以為,我以為……永遠都是我以為。現在終于做錯了一次,萬劫不復。我還能繼續(xù)做人嗎?”
艾爾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多了,他透過燭光看向塔娜莉亞,對方臉上寫著“原來如此”。他轉而去敲了敲熏香爐的表面,無奈道:“我現在明白為什么阿克西恩不讓我來找你做預言或者占卜了。”
“同樣的話他也對我說過。”塔娜莉亞將香爐推向一邊,說,“我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老太婆,這一點,你肯定清楚。”
“但是我還是來了,現在,我可以進行占卜了嗎?塔娜莉亞教授。”
塔娜莉亞將水晶球推到艾爾面前,吩咐道:“你先注入自己的法力吧。”
趁著艾爾用兩只手覆蓋住水晶球,注入法力的功夫,塔娜莉亞繼續(xù)問:“我想知道你做占卜的原因,簡短點,兩句話說清楚。”
“我不知道……”
“一句了。”
艾爾抬起頭,被塔娜莉亞嚴肅的神情嚇了一跳,他也正色道:“我看不清前方,需要尋求一個方向。”
塔娜莉亞點了點頭,心中了然。隨著法力逐漸充滿整個水晶球,一些靈活的赤色元素精靈開始在水晶球里出現,它們以各種奇怪的模樣上下翻飛,撞在水晶球表面后就縮成一團,好像在發(fā)脾氣般往外蹦火花。
“這是你的現狀,仍然充滿熱情,充滿活力,自由的火元素。相信我,元素是不會說謊的,這是你真正的模樣。”塔娜莉亞將水晶球挪到自己身邊,在上面進行占卜魔法的準備工作。
“艾爾,一年前阿克西恩也迷茫過,但是我沒有給他做任何占卜。那個時候,我告訴他,他已經選擇了自己的道路,不需要我來指引方向。”
“占卜和預言魔法,看似是提前展示未來,但實際上不過是向被占卜人展示其未來無數條道路上的某一種可能性罷了,這也是占卜法術時常失效的原因。占卜的結果很容易被你的心緒左右,但有時候又完全脫離人的掌控,它的每一種結果都是你未來的模樣。可是一旦我將占卜結果告訴了你,那你無限可能的未來,不就變成了這一條唯一的道路嗎?”
“正因為未來的無限可能,人才有前進的動力。當我們都開始迷信所謂必然的命運,去相信既定的未來,那你的所作所為不就失去了意義?”
艾爾認真地聽著,思考著塔娜莉亞與自己閑聊這些話的意義。
“那為什么您現在又同意為我做占卜了呢?”
“你相信你擁有未來嗎?”塔娜莉亞抬起眼簾,問。艾爾低下頭,他默認了。
“看來你還不了解自己。”
“什么?”
“你仍然相信你擁有未來,只是你不愿意承認,這才是為什么我要給你占卜——向你展示被你否定的真相。別質疑我,都是你的火元素法力告訴我的。”
艾爾覺得自己不是在請求占卜,而是作為一件半成品,被一個親切又有些自大的雕刻家加工。這個過程不能說享受,只能說,舒服。
準備工作逐漸完成,塔娜莉亞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問:“你要留下來看全過程嗎?如果沒有人觀看,占卜結果會比較清晰,你觀看了,雖然不那么明確,也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獲。”
“如果能旁觀,自然是我的榮幸,這是難得的體驗,不是嗎?”
“這才是我認識的艾爾·蒙格,來吧,無論我給你展示的未來是如何的,決定權都在你自己……”
這一刻,艾爾開始不那么期待占卜的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