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曉燕在電腦前呆了一個下午沒有動，同事們一個個下班離去她也沒有抬起頭告別，她假裝擺弄的那個周三報告她一句話一個字也沒動過，直到最后一個同事小李離去時帶上門“咔”的一聲，她趴在了桌子上嗚嗚哭了起來。今天她實在沒有去處也不想走到人群中，可是肚子咕咕咕叫了起來，從昨天下午走出民政局她就沒有吃一點東西。想到還得出去見人，她收斂了擠淚的眼睛，對著鏡子拍了點粉補了補哭花的妝，站起來拎著結婚時荷蘭代購的休閑羊皮挎包走出了公司的玻璃門。初秋的人街道一陣陣涼風催促人們早點回家，可是還是有一對對情侶們穿著單薄時髦甚至露肚臍小腿的衣物在路邊徘徊游蕩，毛曉燕屬于第三種無家可歸的流浪人，準確地是被“掃地出門”。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把她從幾天來難過的情緒拔了出來。她太熟悉這個背影了，她看著這個身影從青蔥校園走到煙火婚姻，最后足夠強大無情到在上個月給她提了離婚，滿腔怒火打消了她所有的疲倦，他胳膊挽著的一定是那個一見鐘情的女孩，這個用下半身思考的陳世美，你以為我真是任你欺負的乖乖女，一言不發簽字任你們瀟灑，她快跑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將手里的包砸在他的頭上，男子啊的倒地，周圍人齊齊地看了過來，女孩蹲在地上一邊查看男孩左手按著的地方，一邊吼著毛曉燕問，你誰啊，哥他誰啊？毛曉燕頃刻間像泄了氣的氣球，嘴上抽筋嘟囔著聽不清的道歉語，男人疼痛惱火的臉竟然是不認識的，一點都不像，方腮，粗眉，小眼睛，完全不一樣，周圍人也開始指點，毛曉燕一邊低頭彎腰大聲道歉一邊解釋：我認錯人了，隨著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各種指責點評的聲音傳過來，毛曉燕竟然哭了起來，她繼續哽咽解釋到，我以為我們認識這么久不會看錯的，我們讀書時就在一起，他居然還是和我提了離婚，只因為他看上了另一個女孩，就像她這樣的，哽咽變成了抽泣嗚咽，她的話已聽不清只看到她指著那女孩的披肩的直發，又指著她的臉，她像躲蒼蠅一般拉著男的離開了，大家緩緩的散開來只留下毛曉燕蹲在路邊。

　　怎么回到的家，毛曉燕記不清楚了，一早起來頭疼無比，前一天酒精麻醉神經與內心的快樂已經變成了此刻的羞恥與愧疚，尤其是再發現家里只有一只鞋時，她幾乎失去了去上班的勇氣。大學畢業后的第二份工作還是老公肖文托人幫找的，第一份報社編輯工作對于文藝愛好者的她是很喜歡的，但肖文嫌她受累辭掉了，托人幫他找了一個辦公室文員。肖文估計算好了，他的那個笑臉現在想來好像很陰險，一切都是算好了，只怪自己當時沒有看明白。毛曉燕把那一只鞋子扔到了垃圾桶，感覺很開心，她又抓起了桌子上的那個羊皮包，苦笑著翻出里面東西，把它扔進了垃圾桶，扔吧，為什么別人可以把我扔掉我不可以？扔，今天就扔個痛快，一捧干燥花，一盆睡蓮，酒瓶起子，維c，維e，復合維生素B，狗屁，誰需要這些，拖鞋，是誰發明了夫妻拖鞋的，難道是預料到了高離婚率，高收益？復古臺燈，當初自己也不喜歡這個破樹杈，真后悔忍了這么久，叮，信息來了：今天的文件多，啥時候來？毛曉燕習慣性的回復了：就來，不好意思的表情。手中的小風扇得以幸免，這個不好意思的表情很到位，自己做出來沒有肖文像，他牙花子露的更多，讓人一看就有那句“沒事”想說出來。啪的一聲，毛曉燕把小風扇砸在地上，活該你碎，到現在還在想著他。要振奮起來，毛曉燕想，吃點飯吧，還得上班，她點了烤鴨，雙椒米線，糖醋花生，臘八蒜，要對自己好，好，今天吃不下我也讓飯陪著我，這話可是肖文天天說的，當初他覺得肖文真細心體貼，現在想來，他是真的只對自己好啊，還上什么班啊？憑什么不好意思，就憑我爸媽一直讓我知書達理，門禁響了：不好意思下來取一下外賣，我這還有其他東西；憑啥不好意思就去取啊，送上來！大概聲音太大了，外賣員后面探出一個腦袋，是東鄰，沒事這段時間肖文搬家，家里吵鬧，她早知道了，要不也不會躲著我了。雙椒米線太夠味了，辣的眼窩子都發熱，毛曉燕按照肖文的吃法把老醋花生也到了進去，一下子沖的鼻涕眼淚一起流，太過癮了，以前怎么不聽他的話沒有嘗試呢？好，那我就繼續任性吧，她果斷的投訴了那個速度有加外賣小哥，誰讓我被老板記曠工呢。這個月再被扣一次，我就沒法給家里湊夠足夠的錢了。

　　早晨毛曉燕早早地醒了，她等不及鬧鈴響了，玩弄手里的手機想著怎么回復家里的信息，他們還是知道了，公司也一定知道了，除了小區里躲著她的熟人，她突然感覺到了這些關心詢問的人的討厭與可憎。誰要你們提醒我是優秀的？肖文的對不起由你們說出來還有什么意義？她氣鼓鼓地到了公司，要不是來太早還沒人在公司，她幾乎要破口與第一個問候的人吵架了。沒有人來！她想都還有半小時才打卡，莫名的挫敗感疊加著憤怒，她幾乎開始發抖，手里的咖啡撒了一桌子。水滴斑駁的一張A4紙上，吳老板簡單地寫著：情況已知曉，準假一個月。

　　毛曉燕幾乎是跑著沖進電梯的，謝天謝地，沒有同事，她抱著收納盒的手禁不住打顫，快點啊，這會同事們該來了，千萬不要碰上他們，千萬，3，2，1，電梯終于落地了，門開的那一剎那，她跑了出去，太好了沒有人，太感謝老天爺了，這一刻毛曉燕又重新覺得自己是可愛的，值得被愛的，錯過了她是肖文最大的錯，可是可能跑的太快了，出大樓拐角時，她摔倒了，所有的文件撒了出來，她希望她和那卷滾出去的膠帶一起滾遠，而不是趴在地上，她好不容易站起來，對面公交站走過來的三五個同事夾雜在著一大群人幾乎將她再次打倒，千萬不要哭啊，她努力讓自己笑，嘴角卻抽搐起來，低下頭或許會好點。“你也有今天啊”，公司小胖咧著嘴，手拿一個菜焙子，她真想說謝謝，不知道才大大咧咧開玩笑，她一下松弛了，“快幫我撿啊，下次你這樣我幫你”，笑的有點干，可還是笑了。此刻需要的正是糊涂，無知，那一刻連毛曉燕自己都騙過了自己，一切和結婚時宣誓的一樣美好，過好柴米油鹽姜醋茶的日子，可是生活中充斥著像姜維維這樣的聰明人，她們知曉可能的真相，擠眉弄眼地給別人暗示，傲慢地推開笨拙的小胖那樣的人，居高臨下地遞來她們的同情，一本一本，假裝承受在她面前隱忍不說的巨大壓力，收納盒被她們浸滿幸福的手指，穩重優雅地端到了她面前，姜維維，劉娜幾乎把她攙扶了起來，她們仿佛料定今日的敗局必定將她打地站不穩腳了，犯錯的小胖被她們打發走了，趙凱乘機和他聊著險些的遲到也一道走了，她終于可以從她們手里逃走了，因為莫須有的忙。

　　晚飯是蓮藕腌豬肉水餃，毛曉燕的媽媽爸爸等不上信息自己過來了，毛曉燕蒙頭睡覺就聽他們像訂婚前夜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地為她的事爭吵。她記得媽媽說過爸爸怎樣一再挽留才促成她們的婚姻，而肖文沒有那種恐懼，他全身都是自信的光芒，一舉一動都透露出他拿住了毛曉燕，爸爸也說這樣太被動，誰知道肖文除了安穩的家庭還想干啥。奇怪的事他們意見一致卻總是可以因為小事而吵起來，今天媽媽嫌爸爸當初沒有極力阻攔，爸爸也很懊悔，聽得出他還一個人喝上了，可是他嫌媽媽語氣不對，沒有體諒他自知道這件事也很傷心。肖文的媽媽打電話過來了，毛曉燕不知道該不該接，急忙地按了靜音，可是媽媽爸爸還是推門進來了。“快接啊”，安靜的手機屏幕上顯示出婆婆的第二次來電，毛曉燕不想接的，但她按通了，婆婆那邊剛一說話，她就將爸媽推出來了臥室，

　　“你爸這段時間心臟不舒服，支架手術可能反應不好，他想見見兒媳婦”

　　“我們的事你是知道的”

　　“這事不該求你的，可是你們的事為了不影響他的身體是瞞著他的”，毛曉燕同意了，但她痛恨自己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這么對自己，再次癱在床上。爸爸先探出腦袋，媽媽跟著進來了，她們以“哎，你你你...”開頭說了好久，連毛曉燕自己都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沒有聽了，她想著自己一定要在明天去醫院的時候穿得漂亮又精神，而且最好可以把肖文全家都數落一遍，老爺子估計不行了，但我憑什么在這種時候還給你家做受氣包，門都沒有，毛曉燕想著。她記得爸爸插了句，你也難什么的，錢就不要幫我湊了，毛曉燕沒有說話，但這話把她拉回了現實，她重振了精神和爸爸媽媽一起吃了餃子。餐桌上爸爸媽媽一致同意毛曉燕把氣撒出來，爸爸首先提議讓自家堂哥請一天假，開上單位老總的霸道車去送毛曉燕，可是媽媽堅決不同意，堂哥太胖了，站在肖文邊上，看著都老了不止十歲；媽媽讓毛曉燕穿漂亮點打車過去，在家人們面前大罵肖文的十宗罪，有理有據有還不能忘了禮貌，爸爸在一旁附和，對對，不敢像潑婦罵街那樣但至少不受他家的窩囊氣，說到動情處，爸爸甚至抿著酒抹起了眼淚，這么好的閨女彩禮一分都沒有。毛曉燕沒有理會，她沉浸在自己設想的體面數落一家的畫面里，只是她過了好久才懂，占領道德的制高點并不能幫她打贏對抗情緒的惡仗，有時還會幫倒忙。第二天一早，爸爸媽媽好像不再像從前那樣信任她的力量了，堅持要開著電車送她過去，她也仿佛被抽去了一股底氣，沒有反抗就上車出發了，

　　路邊的商店沒有變過，幾家名煙名酒副食超市連牌子都沒有變過，可看著就有過了半個世紀的感覺，單元樓門口的門禁安裝了新的，不過第一次進門的肯定不是她這個媳婦了，現在想來肖文體諒她想家也不是真的。爸爸媽媽沒陪自己上樓是正確的，她想做個乖閨女，雖然婚姻不順，但也不想把歇斯底里的罵人的嘴臉讓他們看到，今天她可不想做平常細聲細語的那個人了，今天她就算碰到了再多的蟑螂和蟲子她也上，這樣想的時候她不禁哆嗦，對于各種多腿動物她本能還是害怕。一到三樓，毛曉燕不得不停下來，心臟敲得她腿緊地邁不開步，從來沒有過這樣，她一直是篤定的，就像所有人眼中的難得自信的人，哪怕第一次和肖文健康的爸爸媽媽見面，她都是可以輕松說出笑話逗樂大家的。那個女的不知道什么妖精模樣，不然怎么能這么無情地擊潰她的驕傲，讓一家人抬不起頭來，首先她的心一定是冰冷無情的！肚子里的怒火幫她填了把勁，她清了清嗓子，想了一下醞釀好的說辭，抬手按下了門鈴。

　　眼前的一切和過去沒變，只是物是人非，肖文的爸爸躺在床上，并發癥很多，折磨的他變了模樣，打招呼的間隙肖文的媽媽出去了，沒有了別人，毛曉燕心里空蕩蕩的，她覺得白來了，緊張的神經松懈了下來，她聽見肖文爸氣若游絲的喚她，

　　“曉燕啊，今天叫你來不為別的，想告訴你一件事，你什么也別說，先聽我說完”，

　　毛曉燕有點手足無措，她覺得自己沒有足夠的心里準備承受除了責難肖文一家以外的事情。

　　“肖文啊，他不是我和你吳媽生的，這件事我們想瞞他一輩子的，可是瞞不住了啊”，肖文的爸爸說到這哽咽了，“他親生爸爸估計找過他了，我們也是剛知道，他一個人承受了很多，到今天了，我還是不放心”，毛曉燕不習慣肖文突然由一個害人的變為了受害者，她要的不是這個，不過這很好的解釋了肖文的醉酒晚歸。肖文的爸爸在那個時候開始咳嗽，他越是激動地斥責肖文的不言不語，越是激動，毛曉燕見狀，趕忙把桌子上的吸管杯遞了過去，可是肖文的爸爸咳得更厲害了，直到脖子和臉憋的青紫，毛曉燕意識到事情不好，跑到窗口大叫：“媽媽，不好了，不好了”，毛曉燕出于本能這樣扯著嗓子大叫，她看見爸爸和媽媽從車上跑了過來，婆婆的腳步聲很快就很近了，到六層時，她們三個人幾乎不前不后，婆婆首先哭了，她哭喊著昨天的病危通知書，今天就走了。場面和毛曉燕的內心一樣混亂，爸爸媽媽幫忙打電話，幫我拉扯著癱軟在地的婆婆。救護車過來的時候，大家跟在擔架后面，爸爸媽媽和她站在單元門口看著婆婆跟著上了車，毛曉燕突然止不住淚流，再也沒什么關系了，媽媽拉著她的手上了車，車子緩緩出了小區門，毛曉燕看見穿藍色外套的肖文，剛好利索地爬上了救護車。救護車疾馳而去，爸爸又一次問她，到底有沒有給肖文爸喝水，毛曉燕抹著眼淚清了清嗓子說，沒有，沒有。

　　不上班的日子從爸爸媽媽回去了之后正式開始了，毛曉燕堅持讓他們先回去，雖然肖文爸去世的消息讓他們很擔心，尤其爸爸得知他爸爸死因很大程度由于嗆水，誰也說不清他是怎么嗆的啊，口水有時也會造成吞咽困難，嗆水啊。這些話翻來覆去被毛曉燕想了好多遍，她突然一陣心痛，為什么要撒謊呢？這是她突然給爸爸媽媽錢的原因嗎？他們都說不需要她出錢了。不過他們的離去還是有好處的，毛曉燕一連幾天熬夜刷電視劇，尤其韓國日本電視劇，特別容易讓人哭鼻子那種，背景音樂一響她不管別人是得了什么怪病，還是失戀亦或是工作失業，就開始掉眼淚，這種看別人的故事掉自己的眼淚真的搞得自己哭笑不得，她不能總下載到那些結局也悲傷的電影，一般電影為了迎合觀眾通常會有個比較歡喜的結局，毛曉燕想要是人生也就電影這么長那就好了，悲傷都轉的快，可是中間還有這么長時間，于是毛曉燕又拓展了自己的活動，她參加了貼吧的送陌生人祝福的活動。說來也巧，毛曉燕只是無聊，想找一個人訴訴苦，可是翻了一遍手機聯系人，覺得什么都不想說了，可是心里又憋的慌，她在秋田古詩貼吧隨意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那晚她睡的時候已經凌晨兩點了，外面黑漆漆的，她趴在窗戶旁的臺子上，翻閱著幾個微信群里零星的聊天，工作群一片死寂，初中高中大學群偶爾冒出一兩個沒有回應的廣告宣傳，就像四圍高聳的墻，沒有出口。街道的路燈為什么還亮，當人們需要的是睡眠的時候？路燈下面有一個長著稀疏頭發圓的頭顱在晃動，毛曉燕定睛一看原來是南街那個瘋子，據說是因為借錢給好友買股票，結果朋友虧損嚴重跳樓自殺了。大家都知道他，路燈估計就是為我們這些失魂落魄的人亮的，毛曉燕這樣想的時候，電話響了：

　　不再問愛情還要受多少罪

　　天亮了才睡酒醒了才醉

　　沉重的負擔誰幫我背

　　故事一天一天往后退

　　直到眼睛看不見

　　卻任淡如當初不停地翻閱

　　故事一天一天成云煙

　　一不小心就亂飛

　　隱隱約約近近遠遠回到面前

　　有苦有甜有恨有淚在心田

　　淡淡的感覺心情的感謝

　　失敗的愛情應該拿什么賠

　　失去了才追分手了才給

　　別怨我虛度風花雪月

　　第一次聽這首歌，毛曉燕記下了很多歌詞，網頁上出示的她很多可以直接哼唱出來，她覺得這首歌太老了，怎么自己都回顧起老歌了？要不是游戲規定唱歌的人除了唱歌不可以聊天外，她真想問一下那個凌晨給她唱這首歌的人的故事，晚上睡不著比白天感覺更無聊痛苦焦躁，白天睡不著大家一塊清醒著，晚上除了睡不著還感受著逆行反常的孤獨，既然別人可以給她打電話，那她也可以以此為由尋找熬夜的人。第一個電話沒人接，接通第二個電話，毛曉燕瞬間懷念起第一個嘟嘟的忙音了，“你有病吧，你不睡別人要睡的啊”，被罵了，毛曉燕感到一陣惡作劇的開心，一直都要求做個有素質的人，硬生生剝奪了多少快樂啊，她咯咯在黑暗里笑著。估計就是那一陣放松，松懈了一直緊繃的神經，毛曉燕癱睡了過去，再次醒來時已經太陽照在陽臺了，她掙扎著想起來卻只是晃了一下手指而已，手機屏幕亮了:該死的結婚典禮，鬧鐘提醒也沒能喚醒沉睡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