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月盯著那張臉看。

　　仿佛皺起的紅肉一般的壁面上，那張浮出的人臉痕跡不算太清晰，但已能大概辨明五官。

　　臉孔呈現雙眼靜閉的神態，眉眼、嘴唇，乃至由肉紋粗糙勾勒出的臉部輪廓，都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死氣。

　　他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神思確實出了問題。

　　這不是發脾氣的形容，而是嚴肅的體驗。

　　不僅是短時間內經歷的災變壓迫著他，更有一股切實存在、卻借由這黑暗的掩護而變得更加神秘莫測的力量——某種高超的術法、或是隱形的詛咒——這股力量在攪動他的靈臺，讓神思變得渾濁不堪。

　　如果修為稍差，此刻人就瘋了。

　　李明月那深藏著暴戾的凌厲天性，加上強勁修為的加持，使得他仍舊保持冷靜。

　　“但是……”他深深吐納了一口氣，能清晰感覺到心臟縮到最緊，又隨著呼氣充盈地漲滿了靈氣。

　　他也快到極限了。

　　李明月一邊吐納靈氣，一邊將極細的靈氣微芒順著百骸臟腑流轉到周身。他運動靈感，控制著從魂靈最深處升起的靈光，引游向上，點亮靈臺。

　　靈臺中亮起一片法咒。

　　李明月微微張大眼睛，瞳孔中央亮起一點火星。

　　“歃血為約，”他動了動嘴唇，磁性的聲音仿佛從布滿寒氣的深淵底下飄出來，“言出誓隨。”

　　這句法訣引動了「銷魂誓」之力。隨著李明月幽魂似的低語，他的咽喉如同沸騰的水泡似的，從皮肉底下頂出來一塊柔軟的圓珠形狀的凸起，來回滾動。

　　這塊小小的圓形凸起忽然平坦下去，接著從喉心處亮起一團肉白色的霧光。

　　霧光從李明月的咽喉中鉆出來，連帶扯起脖子上一整塊皮肉。這并非血淋淋的傷口，整個拉伸扯起的皮肉，仍然與他的脖子極其光滑地相連。

　　扯高的皮肉形成圓潤的細柱形狀，柱頂柔軟地一甩，甩起來的瞬間，頂端伸出一顆小眼珠。

　　仍然是只有眼珠、而沒有任何其他身體部分。

　　眼珠四下轉了轉，像一顆無死角的神識凝珠，能夠洞察一切秘密。

　　它轉回來，和李明月共同望向一個方向。

　　“寬敞的地方。”小眼珠動了動，聲音直接傳入在場每個人的腦海。

　　“你的本體應該就在這里。”高劍開口道。他的嗓子里堵了一團咳嗽不干凈的沙啞氣息，使得聲音聽起來尤為冷酷。

　　他盯著那個小小的眼珠，“「禁淵生物」都是同根一體的。三年前的一切，你肯定留有印象。”

　　“就在這里。”眼珠下方連接的細柱伸長，高高探出一個奇異的圓弧，居高臨下地投出極為清澈的視線。

　　它繼續發出著黏糊糊的聲音，“你們以不存在于人界的物質造出了封印回廊，把我們扔回了無邊無際的深淵。”

　　李明月閉上眼睛。回憶的碎片在腦海中急速閃過。

　　顧雪瀾的聲音忽然開口，“造出這封印回廊的人——是我們的師尊周無忌，還有蓬萊十洲的前任宗主蘇弘大人吧。”

　　此時，在李明月的腦中，有一片回憶的片斷正在灼灼發亮。

　　當年，師姐弟兩個尤為年輕氣盛，修為卻還有些稚嫩。為了鎮壓人造太陽造成的人界靈氣紊亂，周無忌聯手蘇弘，發動人界最為巔峰的的兩份修為，給出了終極一擊。

　　其實，李明月和顧雪瀾都沒有目睹終戰。他們當時受到的損耗太嚴重，以至于周無忌強行封閉了他們的神識，避免保命的靈氣不受控制地流失。

　　李明月緩緩抬起眼睛。

　　他辨認著腦海中的片斷。模糊飛馳的光影，將往事的齏粉瘋狂撒滿了他的靈臺。

　　他想起周無忌封閉他的神識前，所留下的一條殘影。

　　周無忌的聲音，被籠罩了整個天穹的白梅花幻影淹沒，變成斷斷續續的殘片。

　　“它們順著裂縫爬過來了！恐怕神界也想不到……”

　　李明月被一種異常光滑黏涼的觸感拉回精神。

　　這股觸感正在他的脖子上緩緩延伸。

　　他斜過眼角，余光看到那個小眼珠正滴溜溜地轉動著。

　　“這條封印回廊，就是用我那被擊殺的本體造就的。”它一邊說，一邊像個無聲的撥浪鼓一樣，無死角地轉動查看著。

　　李明月捕捉不到它的靈氣流動。以他的天賦，只要有東西——無論是人，還是怪物——在他的靈感范圍內施展修為，即使是再縹緲的靈氣痕跡，他也能抓住一縷，并借此描摹出對方使用的招法、修為強勁程度。

　　這幾乎是作弊性質的禁術，能用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李明月更算得萬中無一。

　　但他一丁點也感受不到那個鬼東西的靈氣痕跡，至少目前不能。

　　“它用的是，”李明月再次想道，“根本不屬于人界的力量。”

　　來自禁斷深淵的生物……

　　窒息的氣氛蔓延開來。

　　李明月的脖子上伸出一個肉白色的怪形，頂端的眼珠靈活地轉動著；顧雪瀾咬住半個下唇，微微露在唇外的虎牙顯得格外鋒利。

　　而高劍抱著那個血肉模糊的微微呼吸著的肉團，像抱著比自己的性命更加珍貴的東西。他那副神情，已然是將所有的希望，都押注在了一條危險的懸絲上。

　　眾人的精神都繃得緊緊的。

　　他們的關注點共同集中在那顆清澈的小眼珠上。

　　小眼珠倏忽轉回來，再次和李明月面朝同一個方向。

　　它看著高劍。

　　“我的本體，”它淡淡地說道，“不在了。”

　　只容得下兩個成年人并排站立的肉紅色的隧道內，無窮的壁壘形成一個狹窄的、缺少空氣的牢籠，逼仄地圈住所有人。

　　更加黏稠的沉默，揪住了每個人的心臟。

　　李明月竟然感到意料之中。

　　事情的轉機總會落入絕望的境地，所有的人和事也沒有一個是正常的——甚至這種脫離天理和邏輯的“不正常”，在如今人界遭遇滅頂之災的狀況下，仿佛才成為了常態。

　　李明月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冷笑。

　　小眼珠轉向他。它清澈到不存在所謂的“眼神”。

　　李明月看向高劍。他覺得，對方會比自己先一步發瘋。

　　“不可能。”高劍啞聲說道。他拍了兩下壁面，每次動作都極為緩慢沉重，就這么咚咚地給了兩下。

　　李明月耳廓微微一酸。

　　那拍打的聲音，就像是非常粗厚敦實的血肉發出的。

　　高劍把手按在壁面上，“為了鎮守住這片封印回廊，蓬萊十洲幾乎付出了一切。”

　　他的眼中射出偏執的冷光，“「禁淵生物」的肉身雖然被殺死，但那不是真正的死亡。至少，人界的力量做不到真正殺死它，只能讓它保持原樣。”

　　李明月使了個微妙的眼色。

　　接到示意的顧雪瀾背起右手。她慣用右手，多年苦修的最強勁的變幻法印，全都集中在右側臂膀之中，能瞬間化形出各種實體兵刃，靈力加持，威能無比。

　　但是此刻，她的手有點發抖。

　　高劍已經接近神思錯亂了。一旦他進入瘋狂的狀態，顧雪瀾也沒把握能打得過他。

　　而李明月必須全身心地控制住那個神秘莫測的「禁淵生物」。

　　事實上，師姐弟兩個對這種東西都不了解，更不必說知曉對付它的法門。

　　李明月正在用自己的性命，連接著那個古怪的小眼珠。

　　“總之，”高劍縮起五指，硬生生在避免上摳出深深的痕跡，“你的本體就在這里。”

　　他忽然抬高聲音，肉體真正發出的聲音、借由魂靈之力直接沖出天靈骨的心音，交相混響，擰成一道雙重爆響的恐怖聲音，近乎發狂地吼道：

　　“完成「銷魂誓」，救我的小主人！”

　　李明月感到一條黏濕的液體，緩緩地從耳膜中流了出來。

　　“但是，即使他瘋了……”顧雪瀾的心音傳入他的腦海，加劇了恐怖震顫的回音，“我們也不能把他怎么樣。這里是蓬萊十洲的地下，如果我們要離開的話……”

　　毫無任何波動的，只有那顆清澈至極的小眼珠。

　　它平靜地說道，“我的本體不在這里。”

　　李明月吞了吞咽喉。

　　小眼珠繼續說道，“我的本體可以保持超出人界概念的生命形式。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和它融合，完成誓言。”

　　它緩緩收回拉長的肉柱。肉柱上突然延展出兩條小短腿一樣的疙瘩形凸起，“站”在了李明月的肩膀上。

　　李明月眨了眨眼睛。

　　這一刻，他感覺到自己的神識視界出現了微妙的重影，仿佛有另一雙與魂靈共享本質的神識之眼，融入了他的身體。

　　小眼珠晃動了一下。李明月的視界重影也模糊地抖動了一下。

　　他再次用力眨了眨酸痛的眼皮。

　　重影漸漸融合。李明月凝聚神識視覺，發現眼睛的焦點落在了那片人臉痕跡上。

　　李明月的魂靈震動起來。

　　“但是……”他聽到那個怪形低語道，“這份永恒的生命，被別的東西占據了。”

　　李明月驟然抬頭。

　　那張人臉緊貼在他眼前。

　　它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