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份檔案材料交妥,我終于踩著點趕上了去往上海的高鐵。
耳畔仍回響著昨日畢業典禮上,校長媽媽為我們撥穗時悄悄喊的那句:“女孩們,加油啊!”
聲音不大,卻讓全場的女生紅了眼眶。
后來志愿者們拋來的小禮品正好砸了我滿懷,那一刻,我第一次相信,好運真的會眷顧努力的人。
……
這次畢業還是沒有聚會,因為現實不得不精打細算。
多待一刻,不是住宿貴,就是下午的高鐵票更貴。
手機上幾行吐槽幾行迷茫,便是朋友的告別了。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好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難忘的大學生活,已在昨天畫上句點。
“莫怕前路無人伴,風雨搖曳無知己。”
這句詞也送給每一位畢業生。
當喧囂歸于平靜,當熱鬧漸漸散去,開往新世界的列車正穩穩向前。
撿漏搶到的高鐵票竟是個臨窗的好位置,環視四周,這絕對是我坐過最寬敞的一班車。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將蘇南的水鄉暈染成水墨丹青。
北方的麥茬地漸次隱去,白墻黛瓦間搖曳的蘆葦,正以溫柔的弧度撫平我連日奔波的疲憊。
江南的煙雨,連治愈都帶著詩意的濕度。
這讓我想起之前在重慶幾個區縣輾轉考試的日子——
轉眼落葉與春天已輪回幾載,這次好不容易飄回屬于自己的山脈。
可無論是交通還是吃住,都看得我兩眼一黑又一黑,偏偏已經盡量選了偏遠的山區,我還報了早八晚十的培訓班也考不進去。
車子駛入大山時,我就感覺我的未來也像這幽深的隧道,漫長而黑暗,看不到盡頭。
崎嶇的山路、顛簸的班車,考場外飄著油腥味的早餐攤,還有那些掛著“精品公寓”招牌卻泛著霉味的臨時住所……
記憶里的鄉愁終究是游子的濾鏡,當真正站在故鄉的土地上,觸目所及皆是發展滯后的鈍痛。
……
而上海,卻像一碗溫潤的百合綠豆湯。
初嘗清淡,細品回甘,暑熱時解燥,寒涼時暖胃。
就像這座城市,初見時只覺得規矩多、節奏快,日子久了才發現,它的包容與機會,早已無聲無息地浸潤進生活里。
去年此時,我還固執地認為,只有重慶的火鍋、燒烤、串串香才是歸宿,對街坊“留在上海”的勸告充耳不聞。
我甚至天真地宣稱:“畢業后哪兒也不去,只有重慶最好。”
他們都說上海好,可那時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上海到底好在哪里?
那時看不懂父母對面店的堅守——
凌晨揉面時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隆冬在風里趕出刀子地送貨,中暑發燒也只吞兩口藥又繼續干活。
命運總有巧妙的安排。
滬漂流轉四載,父母用面團一點點揉出了人脈,從農村來的無名小販,到做出好口碑的店主。
我原以為,父母這一代能從農村奮斗到縣城已經很了不起,后來他們又咬牙買下重慶JB區的學區房,五十歲時竟還敢借錢到上海來闖蕩……
有一次,我和路人閑聊起家里的情況。
他隨口問道:“你有弟弟嗎?”
我搖搖頭:“沒有,只有一個姐姐。”
他愣了一下,更驚訝了:“兩個女兒?你父母這么拼干嘛?”
是啊,我也一直想不通。
明明可以找份輕松的工作,安安穩穩等著退休,為什么非要這樣透支自己的身體?
父母并未受過太多教育,連最基礎的互聯網操作都需反復摸索。
卻在中年危機來臨時展現出驚人的商業韌性。
四十歲后,他們的賬本上曾接連寫下赤字。
卻憑著莊稼人特有的執拗與孤勇,像修補漁網的匠人般一針一線縫補虧損。
最終讓生意的航船不僅駛出暗礁,更乘風破浪抵達了父輩們從未想象過的港灣。
而直到他們把我送進一線城市工作,我才終于明白——
他們已經不是簡單地托舉我,而是在用血肉之軀搭建階梯,只為把我送到他們視線所及的最高處。
看《圍城》的時候讀到過這樣一個問題:
“一串葡萄到手,你是先從好的開始吃,還是壞的?”
我不假思索:當然是只吃最好的,壞的我才不碰。
可仔細回想,父母總是先拿邊角料的西瓜吃,燉雞也專挑難啃的部位,就連電飯煲里上層的隔夜飯,也總是舀進他們自己碗里,把下層的新鮮飯留給我先吃。
二十多年的朝夕相處,我竟直至今日,才讀懂這些藏在柴米油鹽里的密碼。
看著眼前這碗百合綠豆湯,是母親來了上海后跟著本地人學的,聽說喝了對身體好,便每晚給我們熬。
初嘗時只覺得平淡還帶點苦,不解父母為何執著于此;可當真正需要時,才發現它的好。
百合清心,綠豆解毒,冰糖的甜藏在湯底。
就像父母那些年默默咽下的苦,最終熬成了我能嘗到的甜。
……
時光在彈指間散沫,告別了昔日稚嫩的自己。
再次回到面店幫忙,我的心態發生了轉變。
每天來時我會主動和旁邊的攤主打招呼,也會耐心地向買菜的阿姨介紹面條的吃法,隔壁鄰居偶爾還會塞給我兩塊自家做的蔥油餅……
四年前,我坐著大巴車來上海,看到父母生活的環境,毛坯房般的裝修風格堪稱“戰后廢墟風”——
裸露的電線和水管在斑駁的墻面上勾勒出抽象的線條藝術;
那盞昏黃的燈泡總要先醞釀幾秒,才肯點亮這個房間的百年歷史。
乍一看,我以為是來參加“變形計”。
可現在再看這個菜市場、這條老弄堂,才發現自己早已承蒙了街坊鄰居的許多照顧。
原來生活的溫情一直在這里流淌,漫長而愉快。
這個夏天,日子發出了聲響。
父母用半生跋涉向世人證明:
真正的小康不是等來的精準扶貧,而是自己從泥沼里一寸一寸掙出的光景。
……
當高鐵緩緩駛入虹橋站,窗外的雨幕中,霓虹燈光像化開的糖霜,溫柔地暈染開來。
我知道,這一次,我不再是過客——
而是帶著父母用半生奮斗換來的“青春遺產”,準備在這座城市,寫下屬于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