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二年春,槐花綴滿枝頭,風(fēng)(fēng)一吹便簌簌落成雪。廟會(huì)的喧鬧聲從山腳一路漫到村口,鑼鼓聲、叫賣聲、孩童的嬉笑追逐聲攪成一鍋沸水。張?zhí)踹S銅羅盤擠過人群時(shí),道袍下擺已沾滿糖漬與香灰。他從省城學(xué)(xué)堂偷溜回鄉(xiāng)(xiāng),本是想測一測村口老槐的方位,卻被這鋪天蓋地的煙火氣擾得心神不寧。
“讓讓!糖畫要糊了!”扛著草靶子的老漢擦著他肩頭沖過,金黃的糖絲在空中拉出細(xì)線,甜膩的焦香混著炸油糕的煙火氣直往人鼻子里鉆。路旁算命攤的布幡被風(fēng)(fēng)吹得獵獵作響,幡上“鐵口直斷”四個(gè)大字下,跛腳道士正攥著個(gè)農(nóng)(nóng)婦的手,唾沫橫飛:“您家灶王爺犯沖,得請三斤朱砂鎮(zhèn)(zhèn)宅!”
張?zhí)醯皖^避開飛舞的香火紙錢,羅盤的磁針卻在經(jīng)(jīng)過槐樹時(shí)突然瘋轉(zhuǎn)(zhuǎn)。他駐足抬頭,見虬結(jié)(jié)的樹根旁支著個(gè)不起眼的卦攤——褪色的藍(lán)布鋪在青石板上,三枚銅錢壓著半卷《連山易》,攤主卻不見人影。
“坎位水漫,這位公子不如往南去。”
清凌凌的女聲從頭頂傳來。他循聲望去,穿藕荷色衫子的少女正斜倚在槐樹枝椏間,腕間紅繩系著七枚銅錢,隨她晃腿的動(dòng)作叮鈴作響。她指尖捏著片槐葉,葉尖正指向癱坐在樹下的漢子——那人滿臉橫肉,正是方才譏笑他“洋學(xué)(xué)生測不準(zhǔn)風(fēng)(fēng)水”的地痞,此刻卻鼻青臉腫,錢袋子不翼而飛。
張?zhí)蹉渡耖g,少女已翻身躍下。藕荷色裙裾掃過滿地槐花,驚起幾點(diǎn)細(xì)雪般的碎瓣。“南街當(dāng)鋪今日戌時(shí)必見血光。”她腳尖勾起地痞掉落的錢袋,銅錢鏈子纏著袋口一抖,竟抖出幾粒碎銀,“公子若往北走,倒能遇貴人。”
他這才看清她的模樣:杏眼含霧,唇色如新剝的菱角,發(fā)(fā)間簪著朵將謝未謝的槐花。最奇的是那雙眼——左瞳墨黑如夜,右瞳卻泛著琥珀色,日光一照,竟似兩枚陰陽魚在流轉(zhuǎn)(zhuǎn)。
“姑娘這是……相面?”他攥緊羅盤,磁針仍指向她腕間銅錢。
“測字看相、破煞改運(yùn),樣樣都會(huì)些。”她忽然湊近,發(fā)(fā)間槐香混著朱砂味撲面而來,“公子印堂發(fā)(fā)青,怕是沖撞了……”
話音未落,北邊驟然炸開一聲鑼響。
“耍蛇的來了!”人群如潮水般涌向戲臺(tái)。張?zhí)醣煌妻咱劙氬劍渲辛_盤脫手飛出。少女足尖輕點(diǎn),銅錢鏈凌空一甩,竟纏住羅盤穩(wěn)(wěn)穩(wěn)(wěn)兜回掌心。
“小心些。”她將羅盤遞還時(shí),指尖劃過他虎口。那觸感冰涼,像是摸到了古墓里挖出的青銅器,“這磁針鍍過雷擊木的灰?難怪能辨陰煞。”
他心頭一震。這秘法是師父臨終前所授,便是同門師兄弟也未必知曉。
“在下張?zhí)酰覇柟媚鎩?p> “叫我阿芳。”她突然拽住他衣袖往人堆里鉆,“快走!賣餛飩的劉嬸要潑洗碗水了!”
果然,一盆混著菜葉的污水嘩啦潑在方才站處。阿芳拉著他擠到糖人攤前,順手從草靶上拔下只鳳凰糖畫:“賒你賬上!”攤主老頭笑罵著揮勺,金燦燦的糖漿已在石板上勾出新的輪廓。
張?zhí)醣蝗藵M手甜膩,眼見阿芳三兩步躥到套圈攤前。粗陶燒的胖阿福擺滿一地,她指尖銅錢叮鈴一響,藤圈便穩(wěn)(wěn)穩(wěn)(wěn)套中最遠(yuǎn)的青瓷花瓶。攤主肉疼地遞過彩頭時(shí),她轉(zhuǎn)(zhuǎn)手將花瓶塞給追來的乞兒:“抱去當(dāng)鋪,夠換三頓飽飯。”
日頭漸西,戲臺(tái)方向飄來胡琴咿呀。阿芳忽然駐足,望著天邊燒紅的晚霞輕聲道:“太初,你聽過《鎖麟囊》么?”
他搖頭,卻見她解下銅錢鏈往空中一拋。七枚銅錢逆風(fēng)(fēng)懸停,排成北斗之形,在暮色中泛著幽光。“這出戲里說,世事如鎖,解鈴還須系鈴人。”她指尖輕撥,銅錢忽如流星墜向四面八方,“你看——”
南街當(dāng)鋪方向傳來驚呼,方才的地痞正被官差按倒在地,懷中滾出沾血的匕首;北巷茶樓里,失蹤三日的孩童撲進(jìn)抹淚的婦人懷中;而他們腳下的青石板縫中,一株嫩芽頂開銅錢,顫巍巍綻出兩片新葉。
“卦象不是命,是路。”她接住落回的銅錢鏈,鈴鐺在晚風(fēng)(fēng)中清響,“路能改,命也能破。”
張?zhí)跽菩牧_盤。磁針不知何時(shí)歸于靜止,正指北方。
廟會(huì)的熱鬧并未因暮色降臨而消散,反倒因孩童的加入更添幾分活力。幾個(gè)扎著羊角辮的小丫頭圍在糖人攤前,嘰嘰喳喳地爭論著要什么形狀。阿芳蹲下身,指尖銅錢輕輕一彈,糖漿便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石板上時(shí)竟凝成一只展翅的鳳凰。
“哇!阿芳姐姐好厲害!”小丫頭們拍手歡呼,其中一個(gè)膽子大的扯了扯張?zhí)醯囊灤洌案綹紓鬩瞾碓囋嚕 ?p> 他有些窘迫,卻見阿芳笑著將銅錢鏈遞給他:“試試看,心隨意動(dòng)。”
他接過銅錢鏈,深吸一口氣,學(xué)(xué)著阿芳的樣子輕輕一拋。銅錢在空中旋轉(zhuǎn)(zhuǎn),卻未能如她那般懸停,反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厴⒙湟壞亍P⊙絹^們哄笑起來,阿芳卻拍拍他的肩:“第一次嘛,已經(jīng)(jīng)很不錯(cuò)了。”
她彎腰撿起銅錢,指尖輕點(diǎn),銅錢便又排成北斗之形。小丫頭們看得入神,紛紛央求她教她們。阿芳笑著搖頭:“這可是秘法,不能隨便教人。”
“那阿芳姐姐給我們講個(gè)故事吧!”一個(gè)小丫頭眨巴著眼睛,滿臉期待。
阿芳想了想,拉著張?zhí)踉諢睒湎倫隆P⊙絹^們圍成一圈,眼巴巴地望著她。
“從前,有個(gè)小姑娘,她有一串神奇的銅錢鏈……”阿芳的聲音輕柔,仿佛帶著魔力。小丫頭們聽得入神,連張?zhí)躋膊揮勺災(zāi)韉乇晃?p> 故事講到一半,遠(yuǎn)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小丫頭們依依不舍地起身,阿芳摸摸她們的頭:“明天再來聽吧。”
待她們走遠(yuǎn),張?zhí)躒灘蛔枺骸斑@故事是真的嗎?”
阿芳笑而不答,只是將銅錢鏈重新系在腕間。槐花隨風(fēng)(fēng)飄落,落在她的發(fā)(fā)間,像是為她戴上了一頂花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