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天空隱隱透露出破曉的紅芒，詭異而綺麗。

　　在域鑒府東北角，有一座冬倉城。常年陰云蔽日，寒氣逼人。千年以來，山間冷露，凍殺植被，卻偏偏長出傲寒粗壯的冬山木來。這種冬山木堅硬如鐵，是修整城墻的重要資源。冬倉城便位于冬山里的南側，是方圓百里內唯一能建城的平地，也由于冬山木的特殊性，使之成為域鑒府目外城外附近小城間最為富裕的城池，故稱“冬倉”。

　　這是一個尋常的清晨，天色微亮，路毅和往常一樣早早地起床工作。

　　他是成長在貧民窟里的孤兒，原本和哥哥路弘乞討為生，相依為命。

　　三年前，目外城在這座名為“冬倉”的小城池里頒布了一條新令：凡十八歲以上男子皆需要進山斫伐“冬山木”以供前線城墻修整。新令規(guī)定了每人的工量，按數(shù)上繳還能獎勵豐厚的繚納幣。

　　新并未有其他要求，剛滿十八的路弘正在和路毅乞討，聽到消息丟下飯碗就湊上前去報了名。

　　“坐在市集正中的就是監(jiān)察使。那就是大人物。”路弘領了工作裝備，得意和路毅炫耀，“等哥賺了錢就給你學機關術，送你去目外城！你要是能考上，再去飛星郡。一回頭你也是大人物。”

　　路毅搖搖頭，好奇問道：“哥，這裝備有啥呀？我能摸摸嗎？”

　　“這個斫木斧，是專門砍冬山木的斧頭，寶貴的很。幾年前劉家老二就是因為偷偷賣這個，被監(jiān)察使發(fā)現(xiàn)在市集口斬了，那頭掛了好幾天呢，血都凍成冰雕了。”

　　路毅“咿”了一聲，略嫌惡心。

　　“這個登山刺，聽他們說是放這里的”，路弘將登山刺卡在登山履里，“冬山又冷又滑，得穿這個才能安全爬上去。”

　　但是并沒有很安全。就在兩個月前，路弘在山上出了意外，從峭壁上滑下。人是找到了沒死，但摔折了兩條腿。同伴們向著監(jiān)察使求情，想上報目外城減少路弘的工量，但監(jiān)察使以“北海冰傀事件”為由拒絕了工人們的申請。為了吃飯，也為了給哥哥治傷，路毅就頂著哥哥的名字背起斧頭跟進了冬山。

　　冬山是丘陵，不險。但由于沒有植被，都是濕滑的山石，也不下雪，也不凝冰。路毅沉默地跟著大部隊，哥哥的摯友老王走在他的前面。經(jīng)年累月的早出晚歸讓這支隊伍都沒有多余的氣力玩鬧，安靜的空氣仿佛融入了這座古山一般。

　　冬山的最北處就是城墻，那一片的冬山木早就被老一輩的砍光了，只留下光滑的山石。要是在一年里為數(shù)不多的那么幾天，天氣稍微好些，能站在冬山頂上望見域鑒府北境森羅的城墻，順著城墻外的冰原望去，再遠處是傳說中的北海。

　　巧的是今天的天氣就格外好，在天微微亮的時候，遠處連綿的城墻黑影像忠誠的巨人背對守護著域鑒府的領土。

　　今天的行程格外遙遠，像沒有盡頭。路毅和老王在隊伍的后半截，小心翼翼地走到將近山頂?shù)奈恢谩６揭阅系亩侥疽呀?jīng)砍完，像被剃了光頭，只有幾根不中用的，孤獨地立在漆黑色的山石縫里。

　　路毅忽然打破沉寂：“老王哥，我還是想問，我哥在哪摔的？”

　　老王神色一變，像是逃避這個話題似的，指了一個方向，疲憊的臉上看不出是認真還是敷衍。

　　雖然老王之前幾次指的方向都不相同，但路毅還是望向了老王指的方向，那是正北方。他看到了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高大黑色城墻。

　　“那是城墻嗎？”路毅問。

　　這個消息像火花般燃起，在人群里炸開。城墻，城墻！城墻成為了這些窮苦百姓最后的精神寄托，那是有底線的安全感，那是有期待的信念感。他們世世代代為了城墻而勞作，仿佛為了那座巍峨聳立的城墻，如今的辛勞也算不得什么了。總比城墻外的遺民幸福——能活著，活著就是希望。

　　“不，那不是。那是冬山的另一個山頭”，老王小聲嘀咕道，但他沒有說出來，“一年里就只有幾天里的幾個時辰能在冬山頂看到城墻，用腳丫子想想，有這么幸運嗎？”

　　老王看著路毅，這個小弟弟長得真著急。明明是十四歲的年紀，眉宇間卻有如冬山一般的堅毅。直到現(xiàn)在他才知道了路弘嘴里的“成熟的弟弟”是什么意思。

　　“老王哥你瞅我干嘛？”路毅好奇發(fā)問，“大家都在瞅城墻。”

　　“你有趣呀，長得就有趣。老有趣了，又老又有趣。”老王開了個玩笑。

　　老王哥的來歷可不簡單。每個飛星郡有兩座目外城：左輔和右弼，分管兩等份的目外區(qū)域。在這東北飛星郡，左輔目外城城主姓謝，右弼目外城城主姓王。

　　老王爺爺那輩是冬倉城十里八鄉(xiāng)的有錢人，可惜他爹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紙醉金迷，花錢如水。到王多母十歲的時候，家業(yè)差不多敗光了。

　　據(jù)說老王爹娶了七個老婆，足足生了十七個女兒才有老王哥這一個兒子。老來得子，他出生的時候他爹大喊高興壞了，為了家產(chǎn)他的老婆們也大喊壞了，都爭著要當老王哥的媽。這些媽來自附近各個小城支持著老王家的名門望族。老王爹誰也不想得罪，一拍腦袋，給他取名叫王多母。正因為這個名字，老王哥只允許別人叫他“老王哥”。他覺得全名太草蛋了。

　　想到紈绔敗家的老爹，老王憤憤地咒罵了一句：“真踏馬草蛋！”

　　“啥意思？”路毅好奇地問，“草蛋是什么蛋？”

　　老王沒好氣地信口胡謅：“在城墻外面有種大鳥，這種鳥很有氣勢，生的蛋一出來就會滾，仿佛有一萬匹馬奔騰。馬你見過嗎？這不是一般的馬，這是'踏馬'，這個蛋呢，只在長有冰棘草的地方找得到，所以全稱叫真踏馬草蛋，就是草里的蛋。厲害吧！”老王說完看著路毅崇拜的眼神暗暗得意，仿佛當年自己聽爺爺講故事時也是這副羨慕神情。

　　“真踏馬草蛋！”一聲驚呼像火山般爆起，在人群里漫開。城墻，城墻！在冬倉城的更北方，世界安靜的，千家燈滅，萬物沉眠。在這一片安詳?shù)睦杳饕股拢缕鹆撕谏谋辍Ｑ蜎]在那些無辜人們的哭喊聲里，浪潮用擁抱殺死了礁石。

　　城墻之上，隨著一聲清澈的啼鳴，藍黑色的鳥群浮掠過泛白的天空，冰原結界的妖獸發(fā)起了有組織有紀律的進攻。這是一場毫無征兆的掩襲，是一場實力懸殊的屠殺！天穹上冰藍色大鳥展開垂云般的羽翼，凌冽的寒風從至北之地呼嘯而來，所到之地凈為冰河。獸潮洶涌，千里長襲！

　　冰風凜冽，人群恐慌的向山下逃竄，但速度遠遠快不過冰藍色大鳥羽翼下刮起的黑色冰刺。這座千年以來也不下雪也不凝冰的冬山，如今像有了生機般呼嘯起猖狂的風雪。溫度在數(shù)秒內驟降，一股巨大的冰風暴將路毅向后推開，原先腳尖刻入山石的“登山刺”瞬間斷裂。他失控著向后仰去。

　　他著急地用另一只腳卡住自己，可腳尖的登山刺卻再也刺不進山體。他就要墜落。

　　慌亂間他抓住了一只有力的手臂。

　　漫天風雪，他瞇起雙眼，透過眼縫仿佛看到老王哥的雙眼。那雙眼睛堅定有力地看著他，似乎在說：“上次沒救下你哥哥，這次，我絕不會錯過你了。”

　　然而下一秒，路毅饑瘦的軀體如飄搖一葉隨風而起。他這才發(fā)現(xiàn)抓住的手臂，竟長滿了冰凌狀的羽毛。

　　路毅現(xiàn)在完全相信城墻外面有這么的大鳥，也相信這種大鳥生下的蛋一出來就會滾。他還想此刻能像“踏馬”一樣跑得越遠越好。

　　只是再也沒有機會，路毅只感覺到刺骨的冰錐將他的軀體和意識凍結模糊。大鳥離地面越來越遠，他離城墻越來越遠。

　　沉沉的合上了雙眼。

　　他向下墜去。他的背后是光滑冰寒的冬山。

　　下一秒他淹沒在鋪天的鳥羽下，消失在人群的恐慌中，藏匿于漆黑光潔如寶石的冬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