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某個入冬的下午,我趴在辦公室靠窗的位置睡著,一道陽光透過窗簾縫隙打在我側著的半邊臉上,溫度的變化讓我睜開眼,陽光清亮,光柱浮著點點碎塵,似乎在剛才下了一場雨,空氣粒子散發著獨特氣味。我的手機突然響起,擾動了附近的塵埃,屏幕上顯示著陌生的號碼,電話那頭是沒有任何特色的男人的聲音,他說“LX,我找了你的電話很久,我是ZFH,記得那個地方嗎,我想今年再去一次。”我開始聽見背景中的風聲,好像還夾雜著沙粒。
…
我慶幸接到了這個電話,在這特定的時候在這特定的環境中,特定的條件契合上,讓兒時的某個冬日變得清晰。
回想起來,那是入冬后的第一個晴天,世界同樣籠罩在這樣的光線之中,我和他要翻過遠處那座我們稱為“邊界”的山,那是我們計劃已久的事,甚至已經做好了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準備。
冬季的河谷不再青蒼,河岸的葦草已黃了大半,我們沿著河谷上游,進入山口搬運木材的通道,這是簡單辟出的一條小路,兩旁是松林和半枯的野草,面上鋪滿松針混著巨木滑下翻起的泥土,踩著松軟的路面,風中是稀釋后的松油香味,兩個穿著黑色衣服在山中收集松油的外地人在遠處叫我們,我們沒有理會。大風從山林深處吹來,河流的水聲在我們身后淡去,在幽暗的密林前,道路結束了。
幾株高大水杉擋在道路的盡頭,濃密的枝葉泛著墨綠隔絕天空,覆蓋著森林的幽涼昏暗,浸滿白色染料的麻繩將樹干相連,每棵大樹在不同的高度都掛滿了滿是毛發的籃子,有的蓋著繡著紋樣的紅布,籃子里裝著村民送來的死亡的貓狗的尸體,而那些紅布下面的是某個母親夭折的嬰孩,希望他們羸弱的魂魄能得到彼岸一般的巨樹的庇護,也希望背后的密林是他們的樂園,這便是人類活動的盡頭。
“不要說話”朋友說。
“什么?”
他把手指放在嘴邊,示意我不要說話。
“為什么?”
“因為現在已經封山,吵到他們的話魂魄會被帶走,再也回不來。”
我點了點頭,跟在他身后,急促穿行,四周籠罩著凝固的安靜,身旁略過粗壯高聳的樹干在陰暗中帶來強烈的壓迫感,似乎聽見身后密林的竊語,但是我忍住沒有回頭。
密林突然結束,在一段低矮灌木叢的后面,一片長滿金黃色長草的廣闊原野在眼前肆意鋪開,原野的遠方是橫向延伸的石質山脈,那里便是人類世界的邊界,我們一定要到的地方。
沿著隱約的小道,我們緩慢前行,兩邊的長草開始高過我們的頭頂,大風拂過葉片的摩擦和卷起的干草味道讓我興奮。世界只剩下鮮明黃色的草,藍色的天空白色的云,純粹使顏色更顯濃烈。我們用柴刀剖開道路,耳畔只有腳踩在干草上清脆的斷裂,淹沒其間覺得世界只剩兩人,卻也不害怕迷路。
在原野深處突然變得開闊,一個不知是什么動物的巨大的窩出現在眼前,在原野之中壓倒性的存在,用樹枝精心搭建,半人多高,十分堅固,底下鋪著干草,干燥并且干凈,里面有足夠容下我們兩人的空間。窩的主人不知去了哪里,入口和出口都是它經過踩出的小道,向原野深處蔓延。
確認它不在里面,我先爬了進去,躺下在松軟干燥的用細干草和青苔鋪滿的墊子上,伙伴張望一會之后也彎腰進來,在我身邊躺下。
“它會是什么動物?”伙伴用手指撥弄著頂上的干樹杈問道。
“可能是熊,可能是野豬。”我盯著頂上,沒有光從縫隙透進。
“我覺得是‘辛殷’,應該是它沒錯。”他掰斷一根枝杈,肯定的說。
“‘辛殷’?這是什么?”我側過頭去看他。
“你不知道嗎?”他顯得很疑惑,“辛殷是山里林間的動物,它有干凈的窩,能在草尖和樹梢蹦跳,我在砍柴見過一次,它全身有著金色絢麗的毛。”
我沒有接他的話,我并不知道他口中的“辛殷”是什么。
“你希望邊界之后有什么?”我問。
“大海,我最希望看見大海,太陽每天都是從那里升起,那里肯定是大海。你覺得?”
我坐了起來"我希望那里有一座沒被發現的城市,城市里有鋪著木頭的老式鐵軌,上面開著十三節車廂的蒸汽火車。"
其實我明白這是不可能,在我們的村莊幾乎處于與世隔絕的位置,大歷史的過程并沒有任何碾過這里的可能性。我只是固執的幻想。
我們沒有再說話,靜靜躺著,卻因隱約當心巨獸的回來而沒有睡著。
之后,我們從另一個端的出口鉆出,進入它的小道,走了很久,巨獸的窩已在很遠的身后。看著伙伴往前的背影,再看看身后不斷合上的長草,開始覺得孤獨,心里不知何時泛起一種蒼涼。
小道的盡頭是一塊巨大的黑色巖石,也許巨獸就在這附近,我們爬了上去,想試試能否發現它,可是石頭不夠高,看不到全景,索性又躺下,雙手枕在腦后,在被陽光曬的發熱的巨石頂上,吹著世界的另一端刮來的大風,耳畔是草葉的磨擦,感受著遠離的意味。
“我以前想過要來這里”他并沒有再和我討論那只野獸,變得嚴肅,“這里就在可到達的遠處可是總是沒有機會過來,我的確想來這里。”
“我明白,我也想到這,這是我們的邊界,出去之后可能你就不是ZFH,我也不是ZLX了”
“我想試試不是ZFH的生活。”他瞇著眼睛,枕著一只手,嘴里叼著半截干草,出神看著天空,頭發微黃細軟卷曲,他的母親在某個晚上帶走他的姐姐早已不在,他的奶奶和他住在破舊的祠堂里。“可是”,他又說,“我希望我們是親兄弟。”
我知道他所有想法的所有理由,而我,只是不明不白想跑出家門卻沒有膽量的孩子。
背后,巨石源源不斷傳達他積累一天的溫度,我開始覺得溫暖,意識開始模糊,恍惚中能感覺到巨大動物的注視,我希望被它發現我們到過那里,它或許是引領我們的某樣東西,最終卻也沒有出現。清冷的空氣和無休止的大風,空遠的原野,一片巨大的積云漸漸遮蔽陽光,他的身體一半在云朵遮住陽光的陰影里,我在光線從我眼前消失的剎那醒來,該往前走了。
淅淅沙沙,我們不再說話,一遍又一遍的撥開面前的干草,他的柴刀用力揮動,讓我有某種安全感。如果巨獸出現,我們想必是逃不掉的無論如何,我不能和他走散。
“出來了”他的腳踩倒最后一束蘆葦,眼前是不陡的崖壁,和之前一樣的黑色巖石。
“上面會有什么?”我問。
這次他沒有回答,脫掉外面的一件毛衣開始攀爬,我跟著他的動作,離開地面越來越遠,回頭,原野的枯黃長草還在風中擺動,巨獸依然隱沒在從中的某個地方,沒有出現。我希望在片枯黃之中蓋起一間小屋,希望巨獸是我的寵物。
山頂刮著大風,是一脈突出的裸露巖石。邊界的另一端是懸崖,懸崖下是延伸至窮盡遠方的廣袤谷地,翻滾著的如同將一管白色顏料直接堆積在畫布上一般濃郁的云朵,她的形狀被冬季清洌的陽光投影在搖曳著金黃長草的河谷地面,不斷移動,變幻。目光之極,隱約可見墨綠的群山輪廓,似乎存在一片湖泊,零星的幾間木屋正冒著灰白色的炊煙。
山頂懸崖邊有一塊探出的巨石,我們坐在邊沿,向那個世界探出手臂,吹著大風,出神望著邊界那端。
我的腦海里不停掠過這樣的畫面,山腰曾經建筑著神跡般的高塔,神秘莫測的紋樣在向天聽傳達著地面上的什么。遠方的湖泊殘存著古老的渡口,來自遙遠對岸的船隊曾在這滿是青苔的石堤邊靠岸。
我們沉默了很久,思考著兩個孩子所能思考的最深刻的內容,空遠的風聲帶來令人清醒的干冷,已近傍晚,天空的藍色蒙上一抹黯淡,半個月亮和冰涼的太陽在天空中顯得特別不自然。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離我們很遠,在各個角落發生的事好像并沒有真實存在一般。”他看著比我更遠的地方對我說道。
“我明白,我甚至覺得在我感知之外的世界都是靜止的,我們所了解的動態都是為了讓我感受到這個世界的運轉而刻意發生的。”
“我想去接觸外面的世界,離文明更近一點,我要去觸摸電視和書上提起的建筑,到達那些看起來遙不可及的地方,參與到那些新聞播報的大事中去!”
“你參與的大事在新聞中能有多偉大,那么有同樣的可能你將卷入那些只會在新聞里出現的巨大災難!奧運會里有你,那么恐怖襲擊也將有你,明白?”
“嗯,有多偉大也就有多不幸。我接受,所以,我會去很遠的地方,做很多不一樣的事情,你會羨慕我,正如我現在羨慕你。”他盯著濃郁卻冰涼的太陽。
“多遠?”我側過身,看見他多日未洗,打結的長頭發。
“遠到一直處在不真實之中。”
我對他的回答沒有概念。
“我要去西北異域,那里的人和我們完全不一樣,我要離開這地方,無論如何都要。”
他的眼眶深陷,鼻梁挺拔,挽起的袖子露出一道顯眼的刀疤。破舊海軍衫的汗在漏風的毛衣里慢慢冰涼,變干,毛衣已近完全沒有彈性,只是看起來有一點保暖。我將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他并沒有理會“你還記得我的母親和姐姐嗎?”
“長什么樣,完全不記得了。”我如實回答。
“你知道嗎?我也是,她們的樣子無論如何我也想不起來,我越是回憶,越是不想忘記,她們在我腦海中的形象就更模糊。在我面前或是看見相片我一定能一眼認出、但腦海里就是沒有她們樣子的準確圖像。”他不再抬頭,目光追隨著手邊搬家的螞蟻。“我能記起母親看我的眼神,她很少看我,甚至很少神智清醒,她有安靜的雙眸,不是美麗,不是清澈,是安靜。在父親毒打她的時候,在村民圍著咒罵的時候,在小孩圍著用石子扔她的時候,她會看著我,好似毒打,咒罵和砸在身上的石塊不存在一般,從口袋摸出半塊糖或是青澀的果子伸給怯懦的我,而我就站在邊上,看著一切發生。”
“你就沒有上去阻止什么?”
"沒有,一次都沒有。姐姐試過,抓過父親的手和棍子,和村民對著叫嚷,抱著母親擋住飛來的石塊。我總是在看,我知道那是我的母親和姐姐,石塊劃破皮膚流出的血液顏色也鮮艷真切,可是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什么。直到做了這一切的姐姐和母親一起被賣掉。"
“后來呢?”我后悔問出這樣無益的問題。
“母親徹底瘋了,如一條暴戾的消瘦黑色母狗,看不出一點人類意識的痕跡了。”
我沒有再說,他也不再開口,若是現在,我無疑會抽起一支煙,無論有沒有火災危險,是一定要抽的,但是當時沒有,我的意識在這襲卷的孤寂中模糊了,感覺觸到了什么,又感覺沒有。
太陽開始落山,遙遠又遙遠的地方又是新的邊界,這里不是真正邊界的事實撼動了我建立起來的唯心世界觀,我再也沒有能到下一個邊界的信心。
“我們把這定為起點吧,我們世界的起點。”我對他說也對自己說。
大概在太陽落到地平線下四分之三的時候,他站了起來,認真的問我:“你還是ZLX嗎?”
我搖頭,不是,也不懂是不是。
太陽已經完全落山,月亮的明暗生硬的過渡,好像在黑色的石板上鑿出白色的半圓,他哈了一口氣在手上,抬頭說“我們回家吧。”
......
我無數次地回想那個地方,他在十六歲離家,杳無音訊。無論怎樣,今年要再去一次。

少年啊梟之煩惱
這是一部短篇小說,是已經工作的我想起兒時失蹤的一位朋友寫出的故事,兒時的我總是和他一起聊天,幻想,他出生在不幸的家庭,也過著不幸的人生,在我離開家鄉去城里上學他就失蹤了,現在仍未尋到,寫了這篇短篇小說,也作為對他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