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的媽媽，經常給我打電話，以至于我無法抽出一點功夫應對水果店的活兒。

　　“姐，別擔心，你回家陪著媽媽就好。”

　　于是我馬不停蹄地回到了家，可是進了屋子，傍晚的室內暗得發(fā)狂，我四下尋找媽媽的身影，然后，久久震驚的我，終于意識到，媽媽失蹤了。

　　我發(fā)瘋一樣，狂奔下樓梯，看到漸黑的天空，不遠處閑聊的三兩大媽，我一下子失去了安全感，呆呆地站在那里，成了被遺棄的孩子。

　　我不應該不接媽媽電話的。

　　那時店里忙碌，我想等一會兒接，再等一下就接通，可是直到回到家，我才翻然悔悟，現在的媽媽處于非常時期，她的認知和記憶殘缺不全，所以只身離開，所以“離家出走”，是必然的結果。

　　是我一時，疏忽大意了。

　　我沒有忘記聯(lián)絡爸爸和汪毅，似乎聽出了我聲音里的驚恐，另一頭的弟弟安慰我，沒事，會找到媽媽的，一定會的。

　　經過兩個小時的拼命搜尋，我終于在夜色籠罩的大街上，看到了低著頭坐在路邊的她。

　　她的身上又臟又亂，鞋子找不到了，我靠近她的時候，滿眼都是她花白的頭發(fā)，是時光刻進她骨子里的蒼老，是我這個女兒粗心大意的懲罰。

　　“……媽？”

　　她靜靜地坐在地上，專注地看著手指，沒有聽到一樣。

　　“媽。”我的咽喉一時哽住，說話很艱難。

　　沒有反應。

　　我小心翼翼地拉過她的手，迫使她的目光放到我的身上。

　　“嬌嬌……能不能不要走。”

　　終于聽到了她的聲音，有些委屈，又有些難過。

　　原來，她只記得飛機場的我，原來，我的離開讓她這么痛苦，可是她以前從沒有講過。

　　“媽，我沒走啊，不會走的。”

　　“真的……？”媽媽的眼神里終于流露出了希冀，她輕輕地把我摟入懷里，像是沉吟，“你真的不走了嗎？我還以為你上飛機了呢，原來都是假的，太好了，走，我們回家，媽媽給你做好吃的。”

　　“你這么開心啊，”我吸吸鼻子，故作高興，“那你要給我做什么菜啊？”

　　“漬漬漬，當然是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土豆牛肉，紅燒肉啊。”

　　沒有錯，她什么都記得。

　　她真的記得，她很愛很愛我這件事。

　　“媽，我背你吧，你……走路太慢了，知道不？”

　　“你個貪吃鬼，怎么只會惦記我的手藝啊？好吧，你背我吧。”

　　我背起了媽媽，發(fā)現她很小很小的，像個需要別人呵護的小孩。

　　我慢慢地走路，心里終于踏實了，她安穩(wěn)地伏在我的背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們兩個人，走在秋意漸襲的街道上，其實這是我第一次背著媽媽走路。

　　她很輕很輕，我開始回憶她背我時是什么樣子的，可是沒有想起。

　　不一會兒我感覺到，背上的衣服濕了一小片，是媽媽的淚水。

　　她是夢到了什么不開心的事了吧。

　　想到這里，我緊緊手臂，更加緩慢地背著她走。

　　媽媽的病情似乎又嚴重了。

　　她由一開始記不得，洗碗洗衣服這些小事，到后來，記不得吃飯，不知道去上廁所，甚至經常往大街上跑，剛拿起的東西，便忘記了為何拿起，時不時地，她會很難過地哭泣。

　　我默默收起了擔憂和心痛，負責起了媽媽的起居，按時讓她吃飯，攙著她上廁所，我經常帶著她上街，我知道這是她以前最喜歡做的事，于是我融入了門前大媽們的對話，雖然媽媽只是在一邊站著，但是偶爾的玩笑話，也能逗得她笑起來。

　　可是當她哭泣傷心時，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把她擁入懷里，然后我哼著調，催她入睡。

　　爸爸看不得我郁郁寡歡，日漸憔悴，建議讓媽媽住院，可我不同意。

　　他說了好多勸阻我的話，是說我還年輕，是說我不應該放棄事業(yè)，是說，如果媽媽還有意識的話，不愿意看到我這副模樣。

　　我最終妥協(xié)了。

　　媽媽住院的第一晚，我看到爸爸在她床前坐著，靜靜地看著熟睡的她。

　　“阿瑞，你還記得嗎，我們初見的時候，你皮膚過敏，滿臉的痘痘，所以我說第一眼，沒有瞧上你，其實我沒告訴過你，那時我很自卑。”

　　“后來我回家后，咱媽問我相親怎么樣，我老實講，你是城里人，怎么會愿意嫁給農村人呢，還是算了。”

　　“后來在咱媽的撮合下，咱倆稀里糊涂地結婚了，有了汪雀和汪毅。”

　　爸爸的聲音很輕，他是個在商場上，叱咤風云的人物，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幾近卑微地，祈求著說話。

　　“這輩子，我沒說過什么好聽話，雖然你洗衣服做飯帶孩子，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但我嘴笨，總是惹得你干生氣。”

　　“這么多年，不管我在外面是欠錢還是跟人合股做生意，你都一直支持我，堅定不移地。”

　　“是我承諾給你好日子過，可好日子來了，是你拋下了我，然后躺在了病床上。”

　　“阿瑞，你能醒來嗎，看看我，以前只要我叫你一聲，你都答應的。”

　　“起來吧，汪雀還沒有結婚，汪毅還沒有小孩子，曾經你說過的宏偉壯志，我知道還算數的。”

　　“如果這都是一場夢就好了，這樣，一會兒你就能醒來，看著我，說傻小子，我逗你玩兒呢。”

　　“可是，我知道這不是夢。”

　　“真的有一天，你要離開我了。”

　　我沒有見過那么難過的爸爸。

　　他把頭埋在白色的被子上，然后開始抽泣，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有一天，他的天塌了。

　　那么堅強的爸爸，他的抽噎聲訴盡衷腸，可是那么多顛沛流離的世事，終究將他傷得體無完膚。

　　他曾倔強得像塊石頭，可是后來啊，大雨侵蝕，我才知道，他的心是柔軟的。

　　干凈，熱烈，而又深情。

　　那一夜的雨很大，淹沒了爸爸的哭聲，浸泡了我的心聲。

　　我連夜跑到了那座廟宇，看到了那位老和尚。

　　“師傅，師傅，”我滿身被雨水打濕，我的手都是顫抖的，“要怎么做，要怎么做，她才能回到過去，才能變好……”

　　“施主，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強行更改運勢也無濟于事，可就算更改了，你必須付出更多，更沉重的代價。”

　　“我愿意!哪怕付出我這條命，我都要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