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回
◇
“嗯,這是什么?”
哲太注意到倉庫深處那隱藏的空間是在夏季的前半。
龍神家在當地是歷史悠久的貴族,自百年以前便普受村民們的崇敬,為此盡管這座位于宅邸邊緣的木造倉庫年代久遠,仍能洗練的用料上看出當年氣派的模樣。
隨著年代漸增的各式書籍等物品,老實說,絕大部分都維持著無人使用的狀態,直到近十年才受到哲太頻繁地光顧。
盡管如此,每當有人觸碰里面擺設的時候,日積月累的灰塵便會翩翩起舞,密度高到連從氣窗射進的光線都能遮蔽,空氣的混濁程度可見一斑,就連好奇心旺盛的哲太也難以在里面待上太久的時間。
這次會發現那神秘的空間純屬意外,若不是地板的木材因為長久受潮而結構受損,導致置于其上的木造唐柜因重量傾斜了一角,哲太也不至于會注意到這藏在底下的空間。
沿著長方形的切邊仔細觀察的話,還能找到藏在更深處那印有龍形家徽的銅造鎖頭,整體而言是屬于掀蓋式的構造。
上鎖固然是不想讓里面的秘密為人所知。
說起來若是一般的掛鎖的話,對于熟知鎖體知識的他來說,破解起來并不需要花上太多的時間。
仔細觀察后判定為簡單的三簧鎖結構。
根據內側彈簧片的構型,只要按照固定方向和順序將仿造形狀的鑰匙插入,擠壓并鉗制住張開的彈簧片,使鎖栓滑動后便能輕易地分離鎖體。
相較之下,以男性來說太過于缺乏力氣的他,反倒是被移開壓在上面的沉重雜物這事搞得灰頭土臉。
“呼,這下總算差不多了。”
在悶熱的倉庫里面耗上了半天的時間。
好不容易清空了平面,哲太用手背拭去臉頰上的汗珠,卻因灰塵的關系留下一道明顯的擦痕。
暗層的長寬略長于一疊,也就是一張疊席橫放的尺寸。
哲太將雙手伸進內層的夾縫,用上全身的力氣使勁向上一扳,伴隨著鉸煉發出的尖銳聲響,塵封已久的內容物終究得以重見天日。
躺在里面的是用泛黃的油布妥善裹好的長形物體,整個內部空間就像是為它量身打造一般,沒有多余浪費的部位。
雖說外觀乍看之下有點像是木乃伊之類的東西,但說到底龍神家應該也沒有如此駭人的習俗,于是哲太懷著輕松愉快的心情將油布拆開,然而,里面保護著的物品卻讓平時沉穩的哲太都不免瞪大眼睛。
那是一艘有著漆器獨特光亮表面,色澤華麗的黑色獨木舟。
船體的邊緣雕刻著金色的松樹研出高蒔繪,比起實用性更像是收藏的性質居多。
但是,將獨木舟作為觀賞用途的人應該微乎其微,再者,村子周圍并不臨海,灌溉用的河流水勢不深,目前也沒有作為運河使用,為此,可以聯想到的用途就只有一個──通往湖泊中央的島嶼。
這樣的事實,連作出結論的哲太本人都難以置信。
說到那座湖泊的腐蝕性,沒有人比他還要清楚的了,要知道那湖水可是連不易起反應的黃金都能溶解,若僅是漆器工藝的話,充其量不過是將漆樹的樹液用刮刀反覆涂抹其上的細致手藝,說不上是能增加抗腐蝕性的作業,但是那說不上來的直覺卻默默認定這艘船體的可行性。
“───”
哲太盤坐在這神秘的船體面前端詳了好一陣子。
說到底要驗證的最佳方法,莫過于直接帶出去進行實驗,但在這段思索的時間里,哲太又發現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狀況,那就是找遍了整間倉庫,都找不到同樣材質的船槳。
照理說,若是以橫渡那座湖泊為前提的話,與船體成對的船槳絕對是必須的,但倉庫里并沒有其他的密室,也找不到稱得上是可疑的地方。
“……果然,是不想讓人過去嗎。”
想來想去還是這種簡單的意圖最為明顯。
都不惜刻意設計暗層用來儲藏黑舟,那么將船槳藏匿他處并非不可能的事,因為龍神家里面最不缺的就是空間,更甚至沒必要藏在宅邸內,沿著圍墻外面隨便找棵大樹底下埋了都行。
單就這點來分析,不難看出當年做出安排的人那小心謹慎的個性,相比起來,急著在今天進行實驗就顯得有點太過莽撞了。如果可以的話,在下水以前先多做些調查也比較妥當。
“──好,就這么辦吧。”
啪地用拳頭拍了一下掌心。
總之呢,就先從物歸原位開始,至于黑舟就將它藏到其他容易取出的地方就好。
……雖說是很正確的判斷。
哲太這才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愁眉苦臉地望向才剛移到旁邊那堆像是小山一樣聳立的雜物。
明明用上半天的功夫,如今不到半個時辰就又要回歸原貌,作為發現寶物所犧牲的代價也算夠慘烈的了,沮喪的哲太只好慢手慢腳地從最輕的書籍開始搬起。
明天大概連動都動不了吧。
◇
實際付諸行動是在八天后的深夜。
月光被厚重的云朵所遮蔽,明明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卻隱約可以瞧見天空飄落下微微的雨絲。
他默默等到宅邸里最后一盞燈熄滅后不久,才悄悄從內側推開倉庫的木門,將獨木舟從里面拖了出來。
到頭來船槳還是沒有找到,不過事前的準備工作算是相當充分。
利用規劃路線及研究結構材料的閑暇時間,哲太順便抽空制作了用來運輸的輔助輪與支架,將近七十斤的船體在也不是那么難以移動。
走了一小段,哲太回頭確認了一下拖動的痕跡是否明顯,在滿意地自己點了點頭后,他就這樣橫穿庭院,從較為隱密的側門出去。
沒有蟲鳴的夜晚。
通往湖邊的小徑因為降雨的關系而變得有些泥濘。
枝葉茂盛的林間深處傳來有如細語的聲響。
少年有如旅人般披著斗篷、拖著獨木舟前行的身影,在杳無人煙的林道上不免顯得寂寥。
當然,實際的情況并不如畫面般慘淡。
“───”
興高采烈握著推桿的哲太,雀躍的心情幾乎只差沒有哼出歌來。
目前為止都按照計劃在走。
不但沒有被人所瞧見,推起車來也比預期來得輕松許多,哲太不自覺地享受起這段悠閑的旅程,就連踏過凹凸不平的水洼都覺得新鮮有趣。
前往湖泊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倒也不短,與村子之間保持著微妙的距離。
不,或許從當初就是以村民們覺得安全的間距去取舍的吧。
被稱為龍見湖的內陸湖泊。
打從哲太兒時有記憶起,就是人們口中集結所有不祥的象征。
不要接近湖泊是常識,嘗試登島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別的不用說,光是具有強烈的腐蝕性這點,在各種意義上都是相當危險的存在,過去也曾發生過喝醉的村民,因為不慎跌入其中而死亡的意外事件。
這樣的湖里自然是沒有生物有辦法生存。
然而,在村子里面卻又自古流傳著在中央的小島上面有龍棲息的傳說,為這座湖泊增添了不少神秘的氣息。
這對自小好奇心就旺盛的哲太而言,自然是不可能錯過的研究項目。
可想而知,研究的過程并不順遂,光是要找到不被腐蝕的材料就屢屢挫敗。再說,雖然是小島,但看起來不過就是遠處的一小撮黑影而已,要以此做出什么有趣的聯想,進而轉化為矢志要前往的目標,那可就太為難這個年紀的少年了。
時間一長,不免有更多事情得優先處理,到后來就變成像近幾年這樣,偶爾心血來潮找到什么合適的新材料,就來湖邊碰碰運氣──畢竟運氣也是實驗中不可多得的重要環節。
說起來,這次的實驗說是完全由運氣所一手促成也不為過。
“接下來──嗯,這邊。”
從漆黑的前方遠處傳來潺潺的雨聲。
哲太意識到自己走到相當接近龍見湖的位置,于是離開了主要的道路,轉而走向斜前方的林間小徑。
這同樣也是他這八天內調查的成果,因為平時做實驗的位置地勢較高,要讓獨木舟下水的話勢必要選擇比較平緩一點的位置。
走了一刻的時間左右,穿過了茂密的樹林來到湖的邊緣,變得廣闊的視線被一大片的沉重的黑暗所籠罩,于是他著手點亮了事先準備的油燈,沒有受潮的燈芯很快就燃起橘紅色的光芒。
在搖曳的火光中,以枯死的雜草作為潮汐的分界線,原本朱紅色的湖水呈現更為黯淡的色澤,如海浪般一波接著一波地拍打著岸邊。
哲太在重新巡視了入水的前端沒異狀后,蹲下來將輔助輪具卸下,接著從后方將獨木舟用力向前推進,直到船體的前端順利滑入水中。
小心翼翼地避免沾上湖水,他根據過往的經驗,知道即便是稍微碰到的話,腐蝕的效果也將不堪設想。
“───”
確認整艘獨木舟都浸到水里后,哲太退回油燈旁邊,盤腿坐下來全神貫注地觀察實驗進行。
原先就不大的雨絲隨著時間經過而漸漸轉小,從湖面的方向開始吹來徐徐的湖風。
一人一舟無言的對峙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太有趣了,居然真的不會被腐蝕。”
或許是覺得測試的時間足以讓他滿意了,在靜止不動很久以后,哲太總算站起來走向獨木舟。
原本根據計劃是該拉回岸上檢查底部是否有受損的狀況。
但他卻突然決定抬起腳,像是出生沒多久的小牛一樣,小心翼翼地在不失去平衡的情況下踏進獨木舟里面,直到躺到獨木舟平坦的底部才完全將身子伸展開來。
木質的內側散發著木頭獨有的清新香氣。
“嘿──”
難以掩飾的好心情。
多年來懸在心底深處的疑惑如今終于了點眉目。
雖說只是開始而已,但有了個目標的話,未來的研究也不至于漫無目的。
更何況已經有個絕佳的成品就在手邊,既然終點都擺在眼前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順著脈絡,尋找通往該處的路徑,僅此而已。
當然,在這之前想都沒想過的,湖泊中央的島嶼勢必是要前往了。
想到這里,將雙臂枕在腦后的哲太不由得露出高興的神情,在隨波飄蕩的小船里,他將目光移向狹窄的視野里,唯一存在的那片夜空。
厚重的云層逐漸散開,從變得稀薄的縫隙里微微透出皎潔的月光。
◇
既然找不到槳,那就自己動手做一個吧。
制作的方法經過反覆思量,哲太還是認為從船體上面取得素材最為便利。
因為樹漆在干燥過后是無法還原的,想融化后重新上漆這類的想法幾乎可以全數舍棄,現階段要分析原料也缺乏相應的手段。
那么,如此一來就只剩下利用現有的材料進行組合。
哲太從書上找出來的方法是一種被稱為榫卯的木工接合技術,也就是將鋸下的木條進行接合,把沒有上到黑漆的切面利用暗榫相互接合,盡量避免切面受到湖水的侵蝕。
當然,這部分的技術除了講求設計構圖的完整,卡榫之間的公差也必須調整到微乎其微,至于不可避免的縫隙或是切面,哲太則是將黑漆的粉末及碎片與樹脂混合后涂抹上去,并在外側涂上一層馬油,想著至少在這些部位做到盡善盡美。
與獨木舟成對的黑色船槳就在這樣反覆操作的工序之中完成了。
因為用掉的大部分都是有蒔繪裝飾的部分,因此并沒有對船體結構造成太大的影響,反倒這次在鋸除的時候刻意重視弧度,在船槳的操作上應該會比原先的型態更加順手方便。
事到如今,前往小島的條件皆已經備齊,剩下的就只是決定啟航的時間而已。
哲太并沒有刻意挑選日期,只是選了一個晴朗無風的上午,獨自一人散步前往湖畔邊,在不為人所知的情況下,開始了這趟前往島嶼的航程。
航行的過程十分順遂。
一望無際的湖面如同預想般穩定。
哲太坐在船體中心點的位置,以悠哉的節奏四平八穩地劃著船槳,讓獨木舟維持著固定的速率劃破水流前行。
回過頭看,已經距離岸邊有好一段距離,但前方的島嶼仍然看起來像是一團黑點,看樣子也不是一時半刻間就能抵達。
值得慶幸的是,盡管盛暑的陽光依舊耀眼,但伴隨著徐徐的微風吹來,體力也不是說消耗的那么急遽。
“……嘛,就順其自然吧。”
哲太做了個深呼吸,新鮮的空氣帶有一點點潮濕的氣味。
只有天空與湖面的世界。
倒映在水面上的藍天呈現紫藤般的色彩。
四周聽不見劃動水流以外的聲音,就像是被整座湖泊給溫暖地包覆住了一樣,順著漣漪反射的波光搖晃,如果一個不小心走神,很快便會進入睡夢之中了吧。
哲太一邊仰望著天空,一邊用身體感受著這份源于自然的靜謐。
“……對了,下次就帶小春一起來好了。”
想帶著她體驗自己經歷過的一切。
……不知道為什么忽然聯想到小春生氣的臉。
說起來,今天也是一樣沒有事先告知行蹤,想必小春要是找不到人的話肯定會不滿吧。
偶爾會覺得小春那樣的表情比較可愛。
或許因為那是為替自己著想才會露出的模樣吧。
不過是不是少惹她發火比較好呢,聽說這和女性最在意的皺紋有很大的關系,既然是來自點心鋪老板娘的忠告,那還是先照著做吧。
像是畫圈一樣的劃槳動作不斷反覆。
在偌大的鏡面上掀起的小小漣漪。
時光就在這靜謐的光景中不知不覺地流逝。
……直到相當接近島嶼的時候,哲太這才注意到周圍的水質早已變得清澈,回頭望去,兩種不同色澤的湖面涇渭分明,以島為中心呈現圓弧的形狀,將明顯高出一截的朱紅色湖水隔絕在外側。
在清澈的水域之下,不僅僅看得到魚類游動,就連那位于湖底的遺跡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座沉在湖底深處的深紅鳥居。
距離水面遙遠,遺世獨立的斑駁古跡,仍然保有過去完整的型態。
雖然哲太試圖停下來觀察木柱上的細節,但周遭變得活躍的水域卻讓他難以停留,無奈之下只好順著水流逕直地從鳥居上方滑過。
到了這里,島嶼的輪廓變得相當清晰了。
左半邊的東側是陡峭的裸露巖壁,而相隔遙遠的西側則是坡度較為平緩的沙灘,形成有如平躺的“ㄟ”字型般的外觀。
幾乎用不著經驗判斷,哲太便將船身轉向西側準備進行登陸,畢竟直接撞上巖壁那可就難辦了。
順著水流越來越接近滿是砂礫的岸邊,他于是將船槳直放入水中來減緩流速,借此減輕靠向岸邊的時候所產生的沖力。
“──好。”
隨波逐流的獨木舟趨于穩定后,哲太走到最前端跳了下來。
將船拖到不容易受到潮汐影響的位置,他終于轉頭觀察起了這座只流傳于傳說之中的神秘島嶼。
接近原始的茂密森林。
傲然挺立的高大樹木遮蔽了絕大部分的視線,從這里的話難以辨認島的全貌。
長久以來不為人所踏足的翠綠密境,從樹影深處散發著拒絕外界探訪的嚴峻氛圍。
島嶼上棲息著人們所敬畏的龍──少年突然想起了這古老的傳說。
話說回來,在沒有任何告知的情況下,萬一不小心受傷的話是不會有人注意到的,哲太也不禁開始覺得自己有些過于樂觀了。
毫無來由的擔心。
不妨就這么回去,然后等下次做好萬全準備再──
“─、─、─”
稍稍將他拉回到現實的是從林間傳來的陣陣鳥鳴。
清脆而悅耳的聲調,與平時在村子所聽慣并沒有太大的不同,光是這點發現,就足以讓他甩開雜念,重拾繼續探究下去的決心。
“……原來如此,有翅膀的話要飛到這確實不算什么難事。”
哲太一面沿著岸邊走著,一面打從心里對這些有翅動物投以最深的敬意。
他想著如果自己的推測正確,那說不定可以找到通往內側的通道才對。
……在布滿碎石的海岸走了將近一刻的時間左右。
果不其然,在湖底那座鳥居所正對的位置,發現了一條由石頭所砌成的古道。
看似整齊排列的石階緩緩向上蜿蜒,換作是平常的話,盡管坡度并不會太陡,體力不佳的哲太在行走山路之前多半還是會猶豫一下。
只不過這次不同。
望著眼前的石階,在他心里突然出現了莫名的悸動,使他不自覺地邁開腳下的步伐。
說來唐突,他有種會與某人相遇的直感。
并不是預感那種虛無飄渺的心情。
那應該是更為真切、有著自己就算拚上性命也深信不疑的理由才對。
最重要的部分像是被一層迷霧所籠罩。
明明應該要很清楚心里這份悸動的由來,卻難以說出實際存在的證據去佐證,越是這么想著,他就越是急切地想要跨越每一層階梯去驗證自己的想法。
視野越收狹窄。
兩側密密麻麻的樹干筆直地向天際延伸。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鳥鳴就從耳邊消失,安靜到只剩下呼吸和心臟不停鼓動的聲音。
襯衣被汗水所浸濕,然而哲太并沒有將多余的心力放在枝微末節的小事上,只一心一意向著前方可能會出現的事物上面。
終于,在跨過盤根錯節的樹根地帶以后,一道延伸上去的圍墻就出現在他的眼前。
作為入口的山門完全是由木頭所建造。
與其說是宅邸,不如說更像是寺院之類的建筑。
沿著屋檐如門簾般半懸在上方的楓木枝條,五角分明的葉片呈現的是嫩綠的顏色。
或許是受到寧靜的環境使然,滿頭大汗的哲太站在原地喘了好幾口氣以后,想也不想地就這樣推開沉重的木門,踏上長滿苔蘚的石階向內走去。
經過池塘造景的石橋,一條紅白相間的錦鯉從下方悠游而去。
再繼續向前走,一棟沿著山坡搭建而成,約莫兩層樓高的木造建筑就出現在他的眼前,在翠綠的楓葉稱托之下,鉛黑色的屋瓦給人一種穩重的質感。
“……咦,沒人在嗎。”
在出聲叫喚幾次以后仍然無人回應,看來是沒有人在家的狀態。
外面走進來的過道上相當干凈。
就連容易被忽略的細處,像是庭園造景所使用地苔上面,也見不到枯葉的碎屑,為此可以肯定是有人在悉心維護的。
按照禮節的話,在玄關附近等待主人歸來是最佳的選擇。
但是實在按捺不住內心焦躁的心情,哲太還是擅自決定更深入地探查這棟房屋。
正廳、書房、走廊、庭院。
在準備上到二樓一探究竟之前,他透過走道旁敞開的窗戶,注意到后院那通往山中更深處的入口。
那是一條比起石階還要來得更加古老的小徑。
似乎是沿著巨大樹根的夾縫所開辟,中間隨意放置的石塊和匍匐突出的氣根,勉強維持住可以行走的輪廓。
與先前相反的是,越是更深入其中,視野便越是變得開闊,按照行走的時間來推斷,哲太心想差不多接近島嶼東側峭壁附近的位置。
繼續向上走不到半刻,他終于走出了視線受阻的森林,緊接著收至眼里的是有如幻境般,一望無際的炫目風景。
平原上滿是純白的野花。
那是比初雪還要來得潔白,在湛藍天空下盛開的璀璨花海。
遠遠可以看見某個正在崖邊眺望湖泊的身影。
原先的預感這件事,對此刻的哲太而言已不再那么重要,他只是不由自主地深入其中,向著那個佇立的背影走去。
“───”
此時,從背后的山脈刮來了一陣風。
哲太望見花朵宛如簾幕掃過般向著北方傾倒。
就像是為了回應那逆流而上紛飛的花瓣一樣,試著按住發絲的少女微微地轉過臉來。
命中注定的相遇。
兩人的視線瞬間交會。
少年感覺周圍的世界仿佛停止了流動。
如果說有所謂命運的絲線的話,那沿著軌跡被引導至此的自己終究抵達了彼端吧。
“──”
風勢漸漸平息下來。
少女顯得驚訝而略睜的微垂眼角,讓她的容貌給人一種比哲太的年齡還要小上幾歲、顯得稚氣未脫的可愛印象。
沒有化妝,淡櫻的嘴唇小小的,瀏海微微被撥亂、有如曜石般深黑的長發未經修飾地自然垂下。
而那上面印著櫻花紋樣的紺色和服,只看樣式便能看得出來是相當講究的作工,以少女的身段更是能充分展現其端莊和優雅的氣質。
只是,明明穿著價值不斐的裝扮,卻沒有與其相應的妝發,就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公主一樣。
“……”
“……”
粉雪紛飛的瞬間過后,兩人誰也沒先動地對望著。
比起轉頭發現不請自來的陌生人,身為主動方的哲太這邊還沒反應過來并不是沒有原因的。
怎么說才好呢……有件非常在意的事情。
從見到少女的那一刻起,她頭上那對有如幼鹿般、小巧而分岔的茸角,就深深吸引了哲太的注意。
“啊,總之……妳好?”
哲太接著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盡管自我介紹遲了一些,但他先一步在臉上堆起笑容試著化解尷尬這點,以開場而言也算是盡善盡美了。
“咦?咿咿咿咿咿─!”
然而,相較于哲太的悠然自得,反應過來的少女,表現完全就像是受到驚嚇的小動物一樣,急忙蹲下來將漲紅的臉頰別了過去,緊緊用雙手遮住頭頂的角。
“那個,請問怎么了嗎?”
“……沒有。”
面對哲太的關心,少女只是用細如蚊鳴的音量回應。
“沒有?”
“就是……哲、哲太……的頭上沒有角。”
是覺得自己相當奇怪吧,少女又將身子縮的更小了一些。
“嗯──也是呢,只要是人類的話,常理來說全身上下都是沒有角的。”
對于正在苦惱的少女而言,摸起下巴的哲太給出了無疑是重重的一擊。
言下之意甚至將對方連同種族給一概否定了,作為友善的人類基本應該學習的社交辭令,少年肯定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要走。
“果、果然是這樣嗎?”
泫然欲泣的模樣。
就算想把話收回也來不及了,仿佛已經可以看到無助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因為爸爸說我是人類……但跟書里面描述的不太一樣,所以一直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可是既然不是人類的話,那我到底是什么……”
“確實呢,雖然不明白妳父親那樣說的用意,但關于妳是什么這點,應該還算是有些線索。”
哲太總覺得最近老是在做些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推論。
而且要說到傳說中的那種生物,少女也只有擁有鹿角這點相似而已,其他的特征沒有一項符合,說是憑著直覺來回答也算是夠不負責任的。
“咦……是真的嗎?”
少女用一副失而復得的明快表情看著他。
明顯過份的期待,但不在這里明說的話似乎又說不過去。老實說,他也不愿意再看到眼前的少女露出難過的表情。
“啊哈哈──那個,我在想……多半是龍吧?”
那是源自于村子里口耳相傳已久的傳說。
就當作是善意的謊言也好,只能呆笑著的少年給出了一個曖昧不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