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時(shí)(shí)，祁安便已候在芳林苑外。司天監(jiān)(jiān)新制的靛藍(lán)(lán)官服裹得他渾身不自在，腰間銀魚袋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在青石板上投下細(xì)(xì)碎的影子。
“祁大人來得早。“
鶴辭的聲音從廊柱后傳來。祁安轉(zhuǎn)(zhuǎn)身，看見他正用帕子擦拭手指，指節(jié)(jié)處沾著些墨漬。兩人目光相接時(shí)(shí)，鶴辭忽然將帕子對折，露出邊緣繡著的云紋——與司天監(jiān)(jiān)密檔上的標(biāo)(biāo)記一模一樣。
“下官...“
“今日宴席，你只管低頭用膳。“鶴辭截住他的話頭，從袖中取出個(gè)油紙包，“司天監(jiān)(jiān)的朝食向來簡陋。“
油紙包里躺著兩塊杏仁酥，邊緣烤得微焦。祁安怔忡間，鶴辭已經(jīng)(jīng)轉(zhuǎn)(zhuǎn)身走向苑門，官服后擺掃過石階上未干的露水。
宴席過半，太后果然問起祁安師承。當(dāng)(dāng)提到道始天尊曾為她批命時(shí)(shí)，太后腕間的翡翠鐲子突然發(fā)(fā)出清脆的碰撞聲。祁安注意到她刻意將團(tuán)(tuán)扇往鶴辭方向偏了偏——扇面上繡著的不是尋常花鳥，而是幅微縮的北疆輿圖。
“哀家近日總夢見黑蛟入海。“太后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祁道長以為，這是何征兆？“
祁安正要作答，忽覺案幾下有什么東西擦過他的靴尖。低頭瞥見鶴辭的佩劍不知何時(shí)(shí)出鞘三寸，劍穗上系著的銅錢正微微發(fā)(fā)燙——這是道門示警的手法。
“蛟龍得水，本是吉兆。“祁安端起茶盞掩飾手指的顫抖，“只是海水渾濁，恐怕要等一場大雨才能澄清。“
太后的笑容僵了一瞬。鶴辭突然起身敬酒，廣袖拂過案幾時(shí)(shí)，那柄危險(xiǎn)(xiǎn)的團(tuán)(tuán)扇已經(jīng)(jīng)不見了。
祁安在司天監(jiān)(jiān)值房等到亥時(shí)(shí)三刻。窗外雨勢漸急，將新糊的窗紙打出深淺不一的暈痕。他摩挲著案上那本《靈臺秘要》，書脊處有道不起眼的裂痕——今早鶴辭遞來的油紙包，用的正是撕下的扉頁。
“大人再不來，下官可要...“
話音戛然而止。鶴辭不知何時(shí)(shí)站在門邊，發(fā)(fā)梢還滴著水。他解下淋濕的外袍搭在屏風(fēng)(fēng)上，露出內(nèi)(nèi)里素白的中衣，心口位置隱約透出點(diǎn)(diǎn)青墨痕跡，像是未寫完的符咒。
“棠梔還活著。
鶴辭從懷中取出半塊濕透的絹帕。祁安接過時(shí)(shí)嗅到淡淡的沉水香，帕角繡著的陰陽魚只剩半尾，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人硬生生扯裂的。
“北監(jiān)(jiān)地牢的第三進(jìn)(jìn)院子。“鶴辭的指尖在案幾上畫了個(gè)古怪的符號，“今夜子時(shí)(shí)換防，有半刻鐘的空隙。“
祁安突然按住他的手：“為什么幫我？“
雨聲忽然變大。鶴辭垂眸看著兩人交疊的手掌，祁安這才發(fā)(fā)現(xiàn)(xiàn)他腕內(nèi)(nèi)側(cè)(cè)有道陳年疤痕，形狀像半片枯葉——與師尊書房里那枚青銅令上的紋路分毫不差。
“你師尊沒告訴你？“鶴辭抽回手，嘴角噙著冷笑，“二十年前靈臺觀那場大火，燒死的可不只是十二個(gè)術(shù)(shù)士。“
窗外驚雷炸響，照亮鶴辭半邊蒼白的臉。祁安突然想起下山前師尊說的話：“若見枯葉印，當(dāng)(dāng)以性命托付。
夜色如墨，北監(jiān)(jiān)高聳的黑石圍墻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青灰色，墻頭鐵蒺藜的尖刺在風(fēng)(fēng)中微微晃動，投下細(xì)(xì)碎的陰影。祁安隱在巷角的暗處，指尖輕輕摩挲著袖中的黃符，符紙邊緣已被汗水浸得微潮。
遠(yuǎn)(yuǎn)處的梆子聲遙遙傳來，三更已至。
“再等半刻。“
鶴辭的聲音自他身后響起，低沉而穩(wěn)(wěn)。祁安側(cè)(cè)眸，見那人一身夜行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唯有腰間懸著的那枚銅錢在月光下偶爾閃過一線暗芒。他的呼吸極輕，像是刻意壓著，可祁安仍能嗅到一絲極淡的沉水香——是芳林苑宴席上沾染的，混著夜風(fēng)(fēng)的涼意，莫名讓人心神微定。
“換防了。“
鶴辭忽然抬手，指尖在祁安腕上一觸即離。祁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北監(jiān)(jiān)側(cè)(cè)門的守衛(wèi)(wèi)正打著哈欠交接，火把的光暈在石壁上拖出搖晃的影子。兩人對視一眼，無聲地掠向高墻。
——翻墻而入的瞬間，祁安嗅到了一股腐朽的血腥氣。
北監(jiān)(jiān)的地牢比想象中更陰冷。狹窄的甬道兩側(cè)(cè)點(diǎn)(diǎn)著幽綠的壁燈，燈油里不知摻了什么，燃起來帶著股刺鼻的腥甜。潮濕的石壁上爬滿暗色苔蘚，偶爾有水滴從頭頂滲落，砸在肩頭時(shí)(shí)冰涼刺骨。
“第三進(jìn)(jìn)院子……“祁安低聲道，聲音幾乎融進(jìn)(jìn)黑暗里，“左轉(zhuǎn)(zhuǎn)還是右轉(zhuǎn)(zhuǎn)？“
鶴辭沒有回答，只是忽然抬手?jǐn)r住了他。前方拐角處，兩名獄卒正拖著個(gè)血肉模糊的犯人往深處走，鐵鏈刮過石板的聲響刺得人耳膜發(fā)(fā)疼。祁安屏息，后背緊貼著濕冷的墻壁，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才緩緩?fù)魯鲆豢跉狻?p> “左轉(zhuǎn)(zhuǎn)。“鶴辭終于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地字三號牢房。“
祁安點(diǎn)(diǎn)頭，剛要邁步，腳下卻突然踩到了什么——是半塊碎裂的玉佩，邊緣還沾著未干的血跡。他彎腰拾起，指尖觸到玉面刻紋的瞬間，瞳孔驟然一縮。
陰陽魚。
“看來有人比我們早到一步。“鶴辭冷笑，指尖撫過石壁上的一道新鮮劍痕，“北監(jiān)(jiān)的獄卒，可不會用這么漂亮的劍法。“
祁安捏緊玉佩，忽然聽到遠(yuǎn)(yuǎn)處傳來一聲極輕的咳嗽——像是女子強(qiáng)(qiáng)忍痛楚的悶哼。
“棠梔！“
他顧不得隱蔽，疾步?jīng)_向聲源。鶴辭未來得及阻攔，只得緊隨其后。拐過最后一道彎時(shí)(shí)，眼前的景象讓祁安猛地剎住腳步——
地字三號牢房的鐵柵欄已被斬?cái)啵臈d蜷縮在角落，粉衣浸透鮮血，而站在她面前的，是個(gè)戴著鎏金面具的黑衣人。聽到動靜，那人緩緩回頭，面具下的唇角勾起一抹詭異的笑。
“真慢啊。“他嘆息般說道，指尖把玩著另半塊陰陽魚玉佩，“我差點(diǎn)(diǎn)以為，你們不打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