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
世人都道李司簿不似其父重情,寒面冷心,似天上客,
她無言,只看向院中白梅。
——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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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pter1梅
小時候的雪天,喜歡在院子踱步,踏雪留痕,再踮起腳數(shù)被雪覆蓋的梅骨朵兒,
一朵,兩朵……含苞待放,凝霜浴雪,
嗅不見梅花冷香,卻總能瞧見一個高瘦的身影行近,
然后披風徐徐落在肩上,將我裹個嚴嚴實實,像個白色的糯米團兒。
回憶尤為清晰,如絮飛雪中,小小的我指著庭前梅樹道,
“阿爹,我喜歡梅花。我要做像寒梅一樣有氣節(jié)的君子?!?p> 那時父親總會用大大的手掌包裹住我的小手,暖意一點一滴滲入掌心,
他的笑容厚實而溫暖,“好,那爹也一定會給明瑟立個好榜樣的。
寒梅香自凍天臘月,我們小明瑟也要耐得住性子,經(jīng)得起磨礪,才能開得清氣滿園?!?p> 那時的我不假思索,斬釘截鐵發(fā)誓定要比阿爹做的還好,將來同阿爹一道治國齊家平天下,絕不辱李家門楣。
稚童少不知事,縱然心比天高,何嘗當真明白那么多人間的顛沛曲折。
只是阿爹欣慰的眼神似乎讓人備受鼓舞,仿佛連帶著院里的風霜也不覺冷了,刺辣的風中,隱隱梅香宛轉而至。
后來等我再長大些,阿爹在家中一個小院子里種起了粉紫色的薔薇花,也試著教我如何播種和給小花澆水施肥。
他問我——等夏日薔薇滿院時摘幾朵讓小姑姑教我染蔻丹如何。
那時的我有點抗拒著說自己不喜歡種薔薇,只要看顧著庭前的白梅便好,
尋常,清凈,簡單。
院里那么多花木,唯有那株白梅,因為除了施肥便不大需要照料,至今仍覺著是年年歲歲相似。
而薔薇,粉紫色的小花大多春夏開而秋冬謝,在花期便被府里的女娘們折斷做了蔻丹,
亦或是成片的零落在風雨里,瞧著太凄艷。
除了在傷春悲秋的故事里放縱些許情思,我自小本能抗拒美麗而凄迷的事物。
所以當時阿爹問我緣由時,我也答不上所以然來,只能踮起腳拉住他的手臂,胡攪蠻纏道,
“因為薔薇是會枯萎的,而白梅不會。”
阿爹卻也沒有像夫子一樣和我一本正經(jīng)論理,他告訴我——
種花就要接受它可能會夭折、亦終將枯萎的宿命。
如果想要院子里一年四季花團錦簇,就要定期播下新的種子或花苗,移去不適合的,這樣才會欣欣向榮。
現(xiàn)在想來,其實當時的我并不明白阿爹所言的真正含義。
而今夕,亦無可驗證。
宿命……
談到宿命這個詞,我向來是不信的。
幼時有個道士被叔伯請來看風水,瞧見我時,說我太瘦了,瞧著命里是寡德無福,有克家族。
阿爹卻替我辯駁,他說“小女身量瘦削,但卻是玉壺比心,機敏通透。
陛下前些時日召小女進宮,還盛贊她雖然年歲小,但是才冠京都?!?p> 那道士礙于不敢得罪皇家,不得不低頭賠不是,改口說自己有眼不識泰山,
“承認”是他算錯了,其實我命格貴重無雙,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想來諷刺,所謂的“命”再大,也大不過皇權滔天。
我本不欲理會那道士,只覺得此人用心不正,又四處賣弄一點技法,積年累月被識破后必有余殃。
可阿爹卻說,我雖不計較,他卻無法允許旁人敗壞女兒的聲名,
他就我一個女兒,誰也欺負侮辱不得,從此府里一概不許這種招搖撞騙之流出入。
那時我心中開懷,同他說,“阿爹此舉甚合我意,我素來不喜那些胡說八道的術士來府上指點江山。我不信命,生死自專,不假手他人,才算活的暢快?!?p> 可是當父親手上握著罪證,被右相一黨用族人性命威脅不得不選擇當庭玉石俱焚時,
聽諫官說,他最后留下的也是那句,“今日天子明堂前,東辭難言于口,不得呈證,有負君恩。
窮巷之人,生死自專,不必假手他人。
但求諸位同僚為證,來日若李家有一人罹難,請見齊國公之罪。”
可父親,你在哀憤與絕望之中毅然決然撞柱取死時,
有沒有想過,明瑟從此,便再也沒有世間最好的阿爹了,
也許從此便再也沒有撐腰的人了。
為了不應那一句有克家族,你的女兒要活的如履薄冰,生死不能自專,
她會不斷的寫下同一個命題,來測度人性的善惡,鐫刻冰冷的法度,
或許此生,她都不能放過自己了。
阿爹,后來這世上說愛著明瑟的人仿佛有很多,可她根本感受不到。
堅定伴隨著冷漠,只因李明瑟是可以舍棄自己的,
因為她早已不再是完整的自己——
她只是故事里一株半枯死的墨梅,
還有一半魂竅,被埋葬在過往的春天。
明明知曉只要柔軟一次,那鏡花水月的愛意就會像泉水般涌來,但為什么做不到?
只能冷靜的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看著自己走向逐漸偏移的結局。
從此的平仄圓缺,漸漸坦然視之,雖更游刃有余,卻也時而如走薄冰。
論歸于人世幸福,終究求而難得。
這世上似乎沒有人能再繼續(xù)給我確切的指引,只能靠自己點亮一盞燈,披星戴月地走下去。
所以阿爹,我只能假裝自己還是最初的明瑟,以最簡單的心去守那一棵花木。
朝堂的風云詭譎從不曾停止,府宅的暗流洶涌亦然,不見舊人,亦有新人紛至沓來。
若只是單純的種花,也許我該每年播種,種下青苗,時時常照拂,
便似你所言滿院薔薇,似錦繁華,總有一朵伴著朝夕。
可惜明瑟向來心思單調(diào),只能瞧見院里那棵自我生時就長在那的白梅,
即便種了旁的花,也瞧不見,顧不及,護不了。
也許,我并非是真正惜花之人,即便對著無言的花朵,亦有所期求,
白梅若能開過一年寒月,人便能走過一歲深冬。
一年一歲,一步一跡,數(shù)十年后,便也靜自堅定地走完此生。
也許真正的“寒梅”,不在院中,
而是多年前小明瑟和阿爹一起種下的——稚拙的心。
若它不覺得凄冷苦楚,
那么,如今的我亦然。
Charpter2盞
有些回憶蘊藏在茶盞之中,隨著淡淡茗香暈開。
溫柔的,苦澀的。
我對母親的記憶僅存零星碎片,想起來都像是夢一般漂浮。
聽宋晚榆說,這是人的神志為了抵御傷痛之事的自我保護,
但,也許是年紀尚小,真的忘卻了吧……
那個晴朗的冬日,身懷六甲的阿娘在烹茶,
我抱著撥浪鼓在她四周好奇的打量,
一張桌,四個角,
阿娘的語氣輕輕柔柔,眼中帶著笑意,
“瑟兒,女兒家如茶盞清脆小巧,郎君似茶壺海納百川,匹配成雙,才算佳偶。
娘希望你將來能夠覓得一個如意郎君,賢惠持家,和樂百年。”
記得那時候被爹扮成書童入宮伴讀,書念的尚可,常得到先生和陛下的夸贊,我自視頗高,任性縱意,便也從未把這些世情綱常放在心上。
也許是為了向娘親“昭告”我的與眾不同,我“趾高氣揚”地將撥浪鼓重重地放在桌上,那物件沿著桌角滑落在地上,被磕傷了一角,
“城外教書的先生說過,昌盛之家,一個茶壺須配上幾個茶盞,如眾星捧月。
若是如此,娘親,女兒為何不自己當那玉壺。
坦坦蕩蕩,無需什么眾星捧月,就和柳夫子說的那般存‘一片冰心’足矣?!?p> 她拾起撥浪鼓,輕輕撫過我的額發(fā)問我有個男子漢照顧我一生不好么。
我仰首抗議道,“可娘你也夸過我很能干、很懂事。
我不比誰差,也可以照顧你和阿爹,我還可以照顧很多人?!?p> 娘親巧妙的繞開了這個話題,半開玩笑說若我情志不堅,她和爹爹可是斷不會允許我招贅好幾個郎君的。
那時的我看向冒著熱氣的茶壺,暗自想,“或許也不是非得配與誰。”
“也不是非得配與誰”——
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影響了后來的許多個瞬間。
人生一念,禍福相依。
娘親曾說,嫁給父親是她這一生最不后悔的決定。
于她而言,父親便是金風玉露,是情之所至,之死靡它。
可生命無常,偏叫有情人陰陽兩隔,戲語成讖。
她生產(chǎn)時胎位不正,產(chǎn)婆助產(chǎn)時,她不允其用任何損傷胎兒的法子,幾乎是拼死誕下幺妹。
產(chǎn)后又血崩不止,家里請了最好的大夫來診治調(diào)理,卻還是回天無力。
那也是我第一次真切的面對殘忍的死別——
她在煎熬受苦時,我只能看著,無用地哭著,握著她的手都不敢,生怕娘親會痛……
娘親不知道幺妹先天不足,離世前還囑咐父親不要難過,一定要照顧好我和小梅子,
切莫因她的離開而傷心過度,損傷身體,
以后遇見良人,若能續(xù)弦再娶,她亦不會怪罪,只愿百年之后還能葬入一墳,生死相依。
娘親安眠了,她死在了父親和我深愛她的某年。
小梅子,我的幺妹,也沒能熬過足月。
“梅子”這個乳名,是阿娘和阿爹讓我替她取的——
阿娘喜歡吃梅子,我喜歡寒梅,爹與娘書信寄情時用的雅號,亦是梅兄。
妹妹,明明是承了那么多偏愛誕生的孩子,
可她還沒有好好認真看過這個世界,就隨娘親一般永遠睡去,成為葬入黃土壟中的一具新骨。父親因為娘親和幺妹的接連離世而備受打擊,意志消沉許久,
終日夙興夜寐,用堆疊成山的公務來麻痹自己,只有看到我和阿嬤時才擠出難看的笑容,讓我認真溫習功課,莫要貪玩受寒。
他的確是世間少有的頂天立地、顧家情專的男子,配得上娘親的一往情深。
可因為“愛”而幸福的娘親,卻也同樣因為“愛”和“無私”失去了生命。
人們都說她賢惠溫婉,我卻自此對這兩個詞產(chǎn)生了陰影,
“賢惠溫婉”的“良訓”不是洪水猛獸,卻可以煎熬人壽。
溫婉的女娘,被“愛”一點點蠶食殆盡,還要甘之如飴,感激涕零。
追憶往事時,我將這種感情告訴許長庚,他卻也只是感嘆親人不能相守之苦,
他或許并不能感同身受,
我憐憫娘親,為她感到不公——
也許……正是因為她從未看過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所以才含笑逝去在那個亂紅飛舞的春夜。
甚至都沒有一絲不甘,只有無限的愛與眷戀。
可為什么,憑什么——
明明情愛根本消解不了肉體上的傷害,更溯回不了逝去的生命——
它就像是我為娘親和小梅子落下的眼淚,除了苦澀和心痛,別無他用。
甚至催人消磨萌發(fā)的本心,甘心一點點變成一個美麗的附庸,
也許這樣也是一種歸宿么…
不,這樣不是唯一的出路。
幸福,難道就是一定托身于這世間優(yōu)秀的郎君,就成為后院深庭里一株賢惠美麗的蘭草么?
可我不甘心成為愛的囚徒,像娘親一樣待在院子里相夫教子,甘之如飴,最后傷于生產(chǎn)之難,定于節(jié)烈之綱。
更恐懼淪為愛的敗將,縱然打破原則努力學著像娘親一樣袒露真心,卻沒她幸運能遇見足夠好的兒郎。也許兀自將藏起的真心捧出后,又被人隨意糟踐干凈,留下可怖猙獰的傷疤。
特別是當連自己的族親都一遍一遍地讓我通過嫁娶鞏固宗族勢力時,
當叔伯嬸母含沙射影道若不能延續(xù)香火不配為李家子女時,當他們說女兒家終究是要有所倚靠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家中時,我感覺這世道很荒謬,很可悲。
李家從前因父親苦心維系才日漸昌盛,
而他們在父親辭世后又從不曾支撐著我最無倚的時刻,
在我無數(shù)次如臨深淵時,從不拉一拉我,只看著我越走越遠,
只因為這條路上,正好是李家得盡人心,朝野終比往昔愈見清明,
憑什么……我的心志一定要為旁人所生?
他們說,明瑟,李家是你的依靠,陛下是你的依靠,未來的夫君是你的依仗,
可是她們不懂李明瑟,皇權從來不是李明瑟心中真正的底牌,夫郎也不是……
雖人生起伏,難做常勝將軍,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底牌輕易示人,更不能任命運擺布。
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愛她的不再懂她,懂她不能只在乎她。
她像一個不懂傷心不會回頭的傻瓜,
麻木冷靜的,將自己的心變成公心,成為承載南國律例的容器,
做陛下最鋒利的文刃。
不敢在乎,不敢傷心,不去面對真正的感情。
她身后有很多人,而心中,唯藏一念。
李明瑟發(fā)下過宏愿,此生要做人間第一流,她熟讀經(jīng)綸,心存丘壑,也想親手在南國的史書下書寫下屬于自己的一筆墨痕——
將自己的名字,名正言順地鐫刻在與阿爹一般的人物相媲美的卷章里,與世長青。
而非早早隱入炊煙,作了一抔黃土,泉下亂紅,亦或故人午夜夢回時追悼的一點殘念。
她偏非蘭草,不居深閨,絕不作杯盞作配,也無需旁人的龍章鳳儀來襯托比擬。
她生于斯,長于斯,
為官,受百姓供養(yǎng),
為臣,得君王恩慈,
自可為南國生死不辭,別無二話。
自小的驕傲和對爹娘命運、世道滄桑的震痛使她固執(zhí)偏執(zhí)地向前走,
多吃點苦不算什么,至少可以用更多的付出換取——
更多的重視,相對的公平,博弈的砝碼,直面的勇氣。
矢志不渝,落子無悔,絕不困于深宅大院,逝于纏綿故夢——
這是獨屬她的一往無前,也是冷靜清醒地畫地為牢。
若非珠聯(lián)璧合,李明瑟寧為折玉,不作墜珠。
愿寫孤篇為蓋,獨步蘭宮,教人間月圓,四海歸心。
殊途之人,若風有信,便待人間銷盡,再敘壺內(nèi)千秋。
四海紛紛,斬不盡心志堅定。
一盞,敬一客。
一筆,書一心。
一念,執(zhí)一生。
Charpter3心
常言道,凡人四喜莫過于——
“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p> 農(nóng)人畏旱日,得降甘霖,自當喜極而泣。
天高路遠,他鄉(xiāng)羈旅得覓鄉(xiāng)音,定然親切萬分。
婚盟締結,與眷侶相攜繾綣,難免纏綿愛戀。
蟾宮折桂,壯志得酬上青云,自有福祿雙全。
柳老曾問過我,何謂理想的人生境界。
我當日言之鑿鑿,為天地立心,為百姓立命云云,此后也卻為踐行。
但其實明瑟也不過凡俗人爾,所喜不過是——清平世界,親人不離,
得一人心,三兩好友,知足常樂。
幼時許下這個愿望之初,我便知曉最樸素的幸福,亦最不易得,得之亦難守。
圣賢書誠不欺人,在某個瞬間,我的確已經(jīng)擁有過世上最好的喜悅了,
是曾經(jīng)爹爹哄我湯藥不苦之時,娘親教我放紙鳶之時,
是青青告訴我她賺了好多銀子可以給阿爺換新屋子之時,
是小雅詩社的眾多社員在我生辰那日搜羅四海風物志作賀禮之時,
是陛下說我性子太剛烈但有他在一日便護我一日之時,
是許長庚說他愿與我同心同命之時,
是同師妹在京都論道烹茶、執(zhí)傘同游之時……
只是這些都將成為記憶里泛黃的過往,撲朔蹁躚,不可追懷。
早知人生萬全不可盡得,李明瑟博的,便不再是自己的勝天半子,
付出了幾乎難以承受的代價,也總得贏下旁人所難企及的一局好棋吧。
走到終點時,我知曉自己并不會有多快意,亦不懂旁人的人生為何能擁有如此久長的歡喜,
一場恰逢其時的梅子雨……又如何能將一點潮濕的溫暖蔓延一生呢?
如果生命是公平的,一個人曾經(jīng)得到過引以為傲的愛,近乎完美的歲月,就也注定付出一些難以估量的代價。
于是我靜自珍惜,從不曾向命運展露脆弱和傲慢,可最重要的人還是一個個離我而去。
最可憐之時,我曾貪婪卑微地祈求命運賜予一份起死回生的奇跡,
直到阿爹走了許多時日,世態(tài)炎涼之中,我才驚覺自己的懦弱。
李明瑟啊,求漫天神佛做什么……命運不是該掌握在自己手里么……
從何時開始,我也消極如斯,聽憑“命運”二字擺布了呢?
世間好物多不堅牢,只要輕輕揚起袖子,便像飛絮一般四散而去。
最絕望之時,我同許長庚解除了婚約,
也許是我魔怔了,覺得最愛終將失去,長痛不如短痛,
做友人可以仁至義盡,做愛侶卻不能妥協(xié)。
既然低不下驕傲的頭顱,付不了一生的妥協(xié)和信任,又何必強求。
比起走到相互猜忌貌合神離的一步,不如停留在彼此留有體面和歉疚的時候。
至少,戛然而止之時,尚未物是人非。
默契的,許長庚也沒有固執(zhí)地等待我的回心轉意,
或許對那時的他而言,同容葭的婚儀只是一種形式,一種可以解除的盟約,一種可以利用的籌碼。
他沒錯,但于我而言,是一種逝水難回的斷絕。
果然,明明是李明瑟先轉身的,
可終究是許長庚不惑于心,更早地走出了那個潮濕又溫暖的良夜。
在他和容葭大婚的那幾日,我總是恍恍惚惚地在深夜掉了很多次淚,
痛到連自己都覺得愚鈍。
于是我提筆,寫下了很多悼詞,寫給被暗夜凌遲的自己,再將所有付之一炬。
是一遍遍殺死自己的感情,然后在白天佯裝毫不在意。
這種被我鄙夷的膚淺做派,伴隨了許多徹夜難眠的日子。
我的確是劍走偏鋒,一步下錯,然而落子已定,無法轉圜。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今我不往,子亦不來。
真是緣分淺薄,不堪負載。
果然青梅煮酒,若是久了,涼了,也唯余酸澀。
喜從何來,不過還君明心一顆,成君美事。
明瑟不曾紅袖添香,小意溫柔,而公主與他恰是天造地設,如此甚好。
許長庚,公主府送來的喜糖,我吃了一顆,是甜的。
好在李明瑟清醒理智,不是個為愛孤注一擲的瘋子。
失去了所愛,也總會得到些什么吧。
為了縹緲中的一個答案,她也注定也要走出這場荒唐……
……
……
……
在一場潮濕的青梅雨后,師妹和江盟主來了京都。
可京都不是一個山水如畫、平靜無波、適合他們過日子的地方……
我瞧見他們的第一眼,驚覺仿佛看見了當初的許長庚和自己。
但再仔細看看,卻又發(fā)現(xiàn)不像——
他們之間的眼神,依舊有萬般柔情。
是不一樣的……李明瑟又不曾將昔日的愛人擺在最重要的位置,
又怎么能奢求他絕不相棄呢?
只是當他應允陛下作為駙馬迎娶容葭公主時,
我既替那個逐漸死去的愛他的自己悲哀,又替將來注定不會依附于他的自己慶幸。
水至清而無魚,在昔日愛侶身前,
明瑟非至清之人,而是干枯的墨梅,
去年花好,今年風干落盡,明朝葬入雪塵。終歸生不同衾,死亦不同穴。
不糾纏,也許就是最好的別禮。
他本就該自由,等到他徹底自由了,我便也一往無前了。
李明瑟一生都希望可以留住一個能夠稱之為“家”的地方,
只是我想要的家,不是坐滿李氏宗親便可以,也不是冠以夫妻名分便算數(shù),
與懂我亦不會離開我的人相處的地方,才算是“家”。
知不可得,何以求之……
知不可求,何以悲之……
……
……
在京都相處日久,恰逢休沐,便約了師妹喝茶,
戲班子在演姊妹之間義結金蘭的故事,我一時好奇,便問她如若我昔日在南都城同她一起長大,她會更偏向同楚姑娘結交,還是同我。
她愣了一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抿了一口茶才徐徐道,
“蒙師姊抬愛,我怎敢不欽佩敬慕。
小英同我金蘭之誼,無論何時我斷不棄她。
然師姊人品貴重,若得君子之交,亦是我之幸?!?p> 君子之交么……
我也淡淡一笑,果然,無論何時,我在意的人,都不會將我放在首位。
情愛如此,相知亦然。
可是宮宴那日,我未曾想過師妹愿意冒著被連累的危險保護于我。
昏昏沉沉中,我聽見她和恒親王周旋,懇求他救我一命,
只是為了區(qū)區(qū)一個我,并非最重要之人的、萍水相逢的同門,她竟也低頭了。
不知心酸從何處油然而起,或許只是懊悔昔日所求恒長錯寄于風月……
也許,這世上許多事情本就不是非得要求一個答案。
正如師妹說,世界梅花萬樹,相似萬千,人外有人。
紅梅有其姝麗,墨梅亦有其清姿,難以比擬。
我不該再奢求一份像阿爹阿娘待我那般獨一無二、情深意切的深刻,
但是依舊要感激在這個清濁世界愿意選擇對他人苦難施以援手、對我這個匆匆過客兼愛之的善意。
此生曾數(shù)次想過,就這樣隨著命運的長河隨波逐流——可其實根本做不到。
理智遏制住泉流般瘋狂涌出的感情,看著自己冷漠的謝絕旁人的好意,驅逐愛人于萬里之外-
才發(fā)現(xiàn),即便已經(jīng)無限靠近小時候想成為的成熟理智的大人模樣,依舊非今時今日最令人歡喜的模樣。
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之后,我漸漸了悟,我的確不該再怨許長庚,他并不比我年長多少,
可我咽下的苦,他亦有一半。
從前是李明瑟不夠勇敢,不愿去賭一個被堅定選擇的可能性,將旁人好心拒之門外,
合該,孤雁是我。
可縱然如此,這也不該是最后的結局。
比起悔恨,我還是想與天地爭得一絲清明,破開這既定的“宿命”。
自今而起,明瑟斂心性,免悔妒,唯有三愿,
一愿,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二愿,故人親友,安然此生。
三愿,渡人亦能自渡,他日若逢絕境,定破除迷障,得見天光。
既然活下來了,便不想著再退卻。
我會千萬次默默告訴自己,“李明瑟,可以失敗,但不能停下。
因為你身后,是許多同你一般在這個世間不走尋常路,亦找不到出口的人,
你要走出一條路,替自己拼一拼,也替她們探一探。
替青青探一探,那出身并不如意的內(nèi)斂女郎也不必屈心抑志,成為他人逗樂的白兔,她會一節(jié)一節(jié)生長,直到成為風吹不折的茂林修竹。
替岑姑娘探一探,那些抱負與寥廓未必要寄托于情意相投的王爵貴子,若能明哲自保,她依舊可于笙簫落幕處靜聽弦音。
替南山探一探,這世間的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縱有溝壑難平,也能填山補海,在她所走的這條路上,不止古時月,尚有今時人。
也許走出一條不算完美卻可以抵達彼岸的路,也算是一種奇缺的幸運吧。
那個執(zhí)著的傻姑娘,曾一度沉溺于緬懷故里事、故里人,卻怎么也看不見前路的曦光,
幾度捫心自問——
“李明瑟,今天的落日和昨天有何不同。
為何連悲傷都是后知后覺?
為何昨天還在身側的人,今日為何就不在了?
還是他們只是像月亮一樣,藏進了夜幕的云海之中,藏進了夢里?”
幾度告誡自己——
“李明瑟,不能哭,沒有人替你擦眼淚?!?p> “李明瑟,不能跌倒,不再有人會毫無所求的接住墜落的你?!?p> “李明瑟,不能后退,和阿爹種下的“臘梅”還等著你澆灌開花。”
幾度寬慰自己——
“故人從不曾離開,只是存在于看不見地方,以另一種形式陪伴著你?!?p> 我不知世上還有多少失親喪友,秉炬獨行的人,
也許我們終其一生都不得瞧見那明光乍破的一霎那,
但看不見曦光,恰是因為我們都是點亮晨曦的人吧。
如果想要千秋萬世之后終得所求之果,
就要接受焚身為祭成為螢燭之光,卻也照不亮寒夜的可能,而非僅秉持理想主義的自我感動做個長眠不醒的美夢。
只有連最壞的可能都不再懼怕,再艱難也努力向前走,才能讓這堅冰碎裂的快一些,再快一些。
讓這世界好一些,再好一些。
可喜之事,也許并不盡數(shù)落在此身百年間,
但總有一日,
苦澀散盡,心間留香。
但是,李明瑟,你依舊要開心,并非是把今日的愁云薄霧轉作曦光笑顏。
而是敞開心扉,去走自己的路。
而今漫天風雪中,彼此相擁的愛或許不屬于你。
可于千秋史冊里一人一傘,踏雪留痕的古人,可以是你。
你只管向前走,不必擔心后無來者,
萬古年華里,自有人與你同悲喜,共命途。

云舟寄月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