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沒錯……我記得是這樣。”

　　“可這是你第一次嘗試，你腦袋里的記憶……夠靠譜嗎？”

　　唐葉憂心忡忡，對于未原笨拙的姿態露出懷疑，如果未原不能一次掌握前世未原留給他的東西，他們兩人可能要在這個世界再多待上一段時日了。

　　可惜要想一次性勾畫出能穿越千年時間的傳送門，就算是前世未原復活了都得直呼棘手。

　　“一定……沒有問題。”

　　未原的臉上滿是汗水，一扇大門的輪廓正在半空中緩慢成型。唐葉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最后時刻的到來。

　　隨著最后一筆落定，未原呼出一口氣：“呼……”

　　他招呼唐葉：“走吧，我們回家。”

　　這扇淡金色的大門在半空中漂浮著，唐葉愣怔地打量著它，挪動腦袋：“只是第一次就成功了？”

　　未原頗為自豪地整了整衣襟說：“本身就不是過于困難的事情，況且我腦袋里面還有上千年的記憶，那些記憶能幫助我避開很多細節上的錯誤。還愣著干嘛，回家嘍！”

　　唐葉揚起壞壞的笑容。

　　“……欸？”

　　金色的光芒綻放，唐葉拉著表情無措的未原進入門內。而隨著綻放的光芒消失，院子又重新擁有了寂靜，以及它的空曠。

　　未原和唐葉在深邃的空間里穿行，耳邊是仿佛流星劃過的聲音，途經無數不成形的時間節點。

　　“你緊張嗎？”

　　“緊張？有一點吧。你先說說你的，我聽聽看，看我們是不是在為同一件事緊張。”

　　唐葉說：“我覺得，可能是。”

　　“……”

　　“我們的身份會發生變化嗎？我是指……社會身份。我們修正了錯誤的歷史，那些我們在錯誤歷史里經歷的事情會被所有人遺忘掉，我們本身會不會也在這一遺忘過程中變得模糊呢？可能我們回到家會發現，原本關系很好的朋友其實根本沒有存在過，或者和我毫無交集，家人也變成一副全新的面孔……呀。”

　　唐葉用力搖頭驅散腦袋里恐怖的想法：“不不，不可能會發生的。”

　　不可能會發生嗎？

　　其實未原心里也很不安，正是因為唐葉說出口的這些可能性。“不確定性”使得未原的心臟跳動聲如鼓捶，身為死神，他知道這些狀況有概率會成真。

　　“不管修正過后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們都是兩個人一起去面對，我會努力成為你的臂膀和依靠。安心吧。”

　　“你沒有否認我的想法。你也沒有回答我，你的緊張是什么？”

　　“和你的緊張一樣。”

　　“唔……果然。”

　　由于某位新上任的死神不熟悉路況，他們用了三天三夜才回到家園。銀白色的空間碎片在他們的面前閃爍著微光，或許是近鄉情卻，兩人互相對視一眼，都沒有伸出手去觸碰。

　　唐葉深吸一口氣：“不管是怎樣的結局，都要勇敢地去面對。我們走吧。”

　　她伸出手輕觸碎片。

　　周身漆黑的空間寸寸碎裂，裂痕之處有黃橙色的陽光流淌進來。

　　久違的陽光。

　　他們身處空中，正在向渺小的土地墜落。

　　他們腳下的城市大概是江不城，未原和唐葉都看到了城市邊緣的那個小鎮高聳的風車，他們的家鄉不周城鄰近這里，這方便了他們辨別方向。他們決定先去唐葉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村莊看看。

　　在村莊附近降落，唐葉懷著忐忑的心情帶著未原來到她生活十年之久的小院，動作輕輕地推開門——在這一過程中她屏住了呼吸。

　　吱呀——

　　嘎吱作響的搖椅停止了晃動，躺在上面的老頭直起身子看向院門這邊，唐華見到是唐葉回來了，還帶來一個生面孔的男孩，頓時沖著唐葉招手：“這還沒到飯點呢你怎么就回來了？回來了也好，你先給我過來……”

　　唐華壓低聲音，沖唐葉擠眉弄眼，搞的唐葉心里的忐忑都被沖散不少：“……奶奶呢？”

　　“管她做什么，你先過來說……”

　　“我才不過去。奶奶她人呢？”

　　“哎……管她做什么。她在燒灶呢，打水做飯。”

　　戚曉梅遠遠地便聽到院子里的動靜，她還在忙活，只有聲音隔著距離傳過來：“回家啦？奶奶在這邊。”

　　唐華已經離開他的躺椅，手背在身后踱步走到未原身前，用一副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也不怪他過于苛刻，主要是兩人緊握的手讓人想忽視都難。

　　“咳，盡管突然告訴你這件事……你會難以接受，不過我還是打算等中午——對，等我中午回家吃飯的時候一定會和你們解釋清楚的！”

　　“哎！？你先回來！”

　　擺脫橫眉怒目的老爺子，兩人又來到不周城城中，未原父親的公寓附近。

　　這附近的路未原曾經常走，現在卻已經有些陌生，他和唐葉沿著這條變得陌生的道路走到父親公寓黑色的電子門前面。

　　“呼。”

　　未原吐出一口氣，將手指按在門鎖上，隨著“滴”一聲響，大門向后劃開。

　　唐葉拉了拉未原的衣袖：“走吧，進去瞧瞧。”

　　精致的小院里的擺設都和記憶里相同，只是沒有未南程的痕跡。父親最鐘愛的山地車沒有停在院中，深木色桌子上面的煙灰缸沒有煙灰，不過……地面打掃的很干凈。

　　要知道這種半戶外的空間要經常打掃，否則隔天就會變得臟兮兮的。

　　所以，父親他究竟在嗎？

　　慢步穿過小院，未原和唐葉走上階梯，準備進公寓里面看一看。未原抬起手準備解開門鎖時，眼前的門突然向外推開了，露出一張女人的臉。

　　未原難以置信地脫口說：“媽？”

　　“哎。剛才聽到外面有動靜，就在想是不是你回來了，怎么回來還帶著朋友呢？這家里最近沒怎么打理過，怪不好意思的。”未原母親嘴上說不好意思，一張臉笑的像綻放的花，“快來里面坐！我去給你們削點水果……”

　　她熱情地拉著唐葉的手來到寬敞的客廳，贊許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轉而一刻也不停地去了廚房。

　　未原的母親離開客廳之后，唐葉才松一口氣，用手肘捅了一下未原，小聲說：“喂，你媽媽她好熱情啊，你快點確認一下未叔叔在不在，然后我們就找個借口開溜。”

　　未原贊同地點點頭。

　　“我去樓上看看。”

　　“動作要快！”

　　沿著樓梯上至二樓，未原目標明確地來到未南程的書房外面。書房漆成白色的木門關閉著，門把手光潔如新。或許有人出入過，會是父親嗎？

　　未原握住門的把手，推開了門。

　　書房里面堆滿藏書，每一本都被仔細拂去灰塵，擺放在房間側邊的書架上面。正對著房門的書桌前面有一個伏案書寫的人，未原推開門后的第一眼便注意到他。

　　未原帶著不滿喊他的名字：“未南程。”

　　那人頭也沒回，甚至沒有停下手里的筆：“干的不錯。”

　　“你究竟在搞什么？世界毀滅的那段時間你都上哪里去了？”

　　未南程這才放下筆，轉動椅子讓身體面對未原，面對未原的詢問，他的表情顯得很輕松。其實回答未原的話他已經在心里排演無數遍，如今終于能親口告訴未原。

　　“未原，在你還小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你還記得你當時整晚地做噩夢嗎？等你年齡長大了一點，你告訴我說，‘爸爸，有一個奇怪的叔叔拿著刀站在我床邊，我不敢睡覺……’”

　　未南程說的是未原小時候的事，未原沒有打斷父親，由著父親繼續往下說。

　　“我沒有告訴你的是，其實我也看到過。畢竟你是我的孩子，我們身體里流有相同的血液，我也能看到那些只有你能看到的東西。”

　　未原忍不住說：“可是你當時什么都沒做。”

　　未南程搖搖頭：“我也做不了什么，我也不能做。未原，你才是真正的死神，有些事只能由你來背負，我作為凡人……哪怕是作為你的父親，我也不能去干涉太多。我唯一能為你做的大概只有化作天上的月亮，守候著你慢慢成長了。而你也沒有讓我失望，未原，你很棒。”

　　未南程露出淡淡的笑容，揚起的嘴角就像是壓不住的自豪。

　　“你解釋清楚一點。”

　　“你出生的那天有兩個叫面具和無常的人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我沒有信他們。后來你慢慢長大，被偽神盯上，他們又出現講了相同的故事……那次我選擇相信他們，下定決心按照他們說的去做，把你培養成一個合格的神。”

　　“這就是……你能預知世界毀滅的原因？其實，老爸。”未原嘆氣，“我已經不是十年前的小孩子了，在世界毀滅前你完全可以把這些事都告訴我，我會做出和現在相同的選擇的。”

　　“你敢肯定嗎？”

　　未原毫不猶豫：“當然。”

　　“可是讓你被愛和恐懼驅使著前進，遠遠要比直接將不屬于你的責任扔給你要好。”

　　“不屬于我的責任？”

　　“你原本只是我的孩子，不需要去當死神。只是這個世界需要你，你才不得不走上這條路。”

　　在沉默短暫降臨的空當，面具人和無常客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書房中。

　　世界的危機已經平定，他們也該現身解釋一下都對死神大人做過什么了。不過他們只是顯出身形，卻沒有說話——他們得把這最后的時間全部留給眼前的父子二人。

　　未原還有很多想問未南程的問題。

　　“老爸，你是怎么做到保留記憶的？”

　　“拜托了面具和無常先生，是他們兩位在維持我的記憶穩定，讓我能堅持到把想說的話全都告訴你。”

　　未原從未南程的話里察覺到不對：“堅持？難道只是暫時的？你其實還是會和母親，和這個世界上所有人一樣失去世界毀滅的記憶？”

　　“這段記憶里有太多死亡了，也不值得一個普通人去記住。”

　　“未清呢？我真的有一個姐姐嗎？”

　　“今晚未清放學回家，你能見到她。未清她是我和你母親收養的孩子。”

　　“我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我有一個姐姐。”

　　“這就是……歷史被修正之后出現的意外呀。”

　　未南程閉上眼睛，最后說：“下樓去陪陪那個叫唐葉的孩子吧，想必那孩子也快應付不了你母親了吧？你母親她啊，老喜歡逮著別人問東問西。

　　對了，要好好干，也要經常休息。管理生死的工作比這世上任何一件事都要難辦的多，你不僅要有足夠的耐心，也要懂得愛，懂得什么才是生命，這樣才不會鉆進狹隘的牛角尖，導致作出不理智的事。

　　好了，再多說就顯得嘮叨了，下樓去陪陪唐葉和你母親吧。”

　　未南程陷入昏沉的睡夢。

　　未原知道當父親重新醒來時，父親會忘記和世界毀滅有關的一切。

　　“大人。”

　　“大人。”

　　未原示意兩人不必多說，自己沿著樓梯來到了一樓，遠遠地他便看到母親坐在唐葉身邊，一副打探消息的樣子——父親果真是夠了解母親。

　　“你爸他在樓上干什么呢？家里來了客人也不知道下樓打個招呼……”

　　“他在樓上睡覺呢，可能是昨晚熬夜加班了吧。”

　　未原又和母親聊了幾句，抓住機會帶著坐如針氈的唐葉離開了公寓。

　　“呼……長輩什么的真的好可怕。未原，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去……”

　　未原想說去找歐陽肖他們，說話時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拉唐葉，可是竟然抓個空。未原疑惑地看向右邊，心臟頃刻之間仿佛被一雙手給撕裂了——

　　唐葉的身體竟然在緩慢地淡化！

　　“唐葉？！你這是怎么了？”

　　未原感知到唐葉的身體和意識都在流失，就仿佛掌心里的沙礫，未原根本無法做到阻止這種流失現象的停止！

　　未原變得惶恐，伸出的手從變得虛幻的唐葉身體中穿過。

　　面具和無常顯出身影，阻止了未原徒勞的舉動。無常客用力搖晃未原的肩膀，低聲喝道：“大人，還不算是最壞情況！您應該記得在歷史修改之前，唐葉她繼承了未且靈的力量，舍棄了原本的身體吧？”

　　未原當然記得。

　　正是唐葉和未且靈做過交易，唐葉才能潛入周國玉的巢穴將他給救出來。

　　“她已經失去了身體，現在這個世界誤判她已經死了。”

　　“這還不是最壞的情況？！”

　　“您要明白誤判。”面具人冷靜地說，“這個世界原本以為唐葉已經去世，才沒有修正唐葉顯然不符合現在歷史的記憶，現在世界反應過來自己出了岔子，連帶著把唐葉本身的存在也判定成為一個錯誤。”

　　唐葉蹙著眉，雙目緊閉。

　　她的五感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隔絕，外界的聲音無法將她喚醒。

　　她會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消失不見嗎？

　　未原聲音變得沙啞：“救她的辦法是什么？”

　　面具人很冷靜：“我和無常客預料到會發生這種情況，對此早有準備。最好的辦法是，您把您的神力讓渡給唐葉一半，讓她也成為被這個世界認可的神明。”

　　無常客說：“這樣這個世界就不會再試圖抹除唐葉的存在，世界也不會嘗試清除一個神明的記憶。”

　　只不過是一半神力而已，和唐葉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未原閉上眼睛，分出自己一半的力量，嘗試與唐葉本身的力量交匯。

　　這一過程開始之后面具人和無常客都松了一口氣。他們相互對視一眼，同時使用力量把小院隔絕成為一個單獨的空間，繼而將目光投向未原和唐葉。

　　他們都不希望悲劇反而在災難結束后誕生。

　　……

　　在唐葉混混沌沌的意識中，她無力睜開眼睛。她像是變成了一團海綿，在海水中逐漸變得沉重。

　　墜落。

　　不要墜落。

　　一股反抗的念頭驅使唐葉睜開沉重的眼睛，她看到將手掌覆在自己手掌上的未原，他見過這種場景，因此知道未原在干什么。

　　一直在觀察唐葉狀況的未原沖著唐葉露出笑容，給了她一個能讓人安心的眼神：“不要擔心，我把我的一半神力給你，你不會有事，我也不會有事。”

　　“從今往后您將擁有死神之名。”

　　無常客用略顯浮夸的口吻說。同時他微微彎腰，一副虔誠行禮的姿態。

　　渙散虛無的身體又逐漸成型，那要被這個世界抹除的意識又重新被接納，扎根，落地生長，唐葉隨著風兒去往高空，腳下的鋼鐵城市在她的腳下變得微小。

　　飛行變得像呼吸一樣簡單，唐葉在空中也能感應到下面形形色色的靈魂，甚至能感應到未原的心跳聲。隨著風起飛的不止有她。未原，還有面具和無常，同樣在隨著她的腳步和風起舞。

　　“有種放松的舒適感，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唐葉緩慢地穩住身體，和未原肩并著肩，望著腳下的城市，面具人和無常客也伴在兩位神明的身旁。

　　“我們一起維持世界的秩序吧，直到千百年后，我們的意識消散為止。”

　　“好，直到我們的意識消散為止，到那時候，身后的瑣事就交給面具和無常。”

　　“喂，兩位大人，怎么能亂丟千年以后的工作呢？”

　　千百年后……

　　那很久遠了。

　　和此時此刻間隔著千百年的距離。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