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身震動，我的額頭在側窗上一磕，從無序的夢中驚醒。夢的內容干凈利落的忘的精光。確認下四周的環境，我還在2005年開始設計生產的白色豐田皇冠GRS180出租車廂里，爵士小號被替換成了大提琴bass的單獨solo，充滿不祥的韻律。車已經駛離高架橋，一潼潼低矮的民居隱匿在夜色里，路燈打出綿軟無力的光暈，街道開始變得狹窄，黑暗中不知名的建筑物互相迫近，造成逼仄的空間；出租車依然行駛飛快，司機的姿勢沒有改變，他的肩膀如同堅硬的石碑，車前的遠光燈探入茫茫無盡的黑暗，仿佛駛入深不見底的洞。

　　出租車在一處街角突兀的停下，好像寫了一半的文字突然劃上句號，意義來不及彰顯就被終結。

　　“已經付過了”。當我正從背包里翻找錢包的時候，司機冷冷的說道，并從反光鏡里掃了我一眼。我無所適從的下車，拖出后座上的背包，關上車門，看著橘色的尾燈拉出一長串光影，司機的手機鈴聲在遙遠處響起，微弱無力。

　　維納斯酒店在我身后默不作聲。藍色的燈箱鑲嵌黃色LED燈組成的酒店招牌，在濃黑的夜色里涂亮一圈光暈；燈箱的外圍裝飾了一圈橘色的燈泡，遠遠看去好像劇場林立的百老匯大街上眾多劇院中不太出彩的一家。但這里不是百老匯，一棟棟潛伏在夜色里的民居如屏息的龜，維納斯酒店矗立在街角猶如異類。酒店大堂入口是一處浮夸的旋轉木門，我選擇從側門進入，某處的鈴鐺發出微響。大堂內亮如白晝。我瞇起眼睛去適應這突然其來的亮白色光線；整個大堂仿佛是用力過猛的極簡主義風格；靠墻一條沒有靠背的綠色沙發，與兩個樂高積木形狀的綠色前臺相聚遙遠，一個水滴形狀的玻璃吊燈高高懸在天花板，一座扭曲的巨大的金屬時鐘掛在前臺側的墻面上。金屬鐘發出清脆利落的滴答響，像金屬蠶在啃咬，一位年輕的女性站在左側前臺，她身板挺直，視線垂向下方的電腦屏幕。我站在沙發與前臺的中點，距離前臺的女郎有半個足球場的距離，我懷疑自己的空間感知系統出了問題，金屬鐘秒針的回音充斥整個空間。究竟為何要來這不明所以的場所呢？我窮盡的回想，大腦里各個抽屜關的死死的；目前為止我的充滿平庸的人生總是在可預見的結果里波瀾不驚的沉浮，思考與我而言，無非是衣食住行的日常，如何為生存而持續尋找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從一個湊合的場景步入另一個差強人意的場景，走馬觀花，好像一出無人問津，無味且無趣的舞臺劇；舞臺背景乏善可陳，出現的人物皆是可有可無的大眾；如此這般，我過了二十多年，從不曾抱怨，甚至覺得應當如此；喝廉價的酒，看無味的電視劇，擠在狹小干燥的起居室里，每天擠公交去平凡的辦公樓上班，在夜晚相同的時間回到住所，每周見到同樣的臉龐，周圍的高樓和光鮮與我無關。我稱之為“自在”。“自在”無處不在，如一帖萬能的安慰劑，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到處縫補，現在看來，人生已經是千蒼百孔。所以，究竟是什么樣的驅動力，什么樣的動機，讓我做出這樣的決策，讓我來到這莫名其妙的場所呢。

　　錢，當然是錢。很多的錢。

　　For god's sake，我想起來了。記憶一片歡騰，如歡樂海洋里的泡沫。所有的記憶在大腦的褶皺里被涂上潤滑劑，通暢無阻的四處匯聚，奔走。我嘴角浮起笑意，想起來了，原來如此啊。

　　前臺的女郎突然抬起頭，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看向我，有如探照燈。我拿起背包，大步的往前走。我的身體內部有種類似決心的機關被觸發，懸在高空的擊錘落下，撬動齒輪的閥門，滾軸帶動所有的齒輪精巧嚙合，這就是決心的力量。我的步伐越來越快，視線里的女郎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你來了。”女郎微微一笑。

　　“我來了。”我說。

　　“你想起來了。”她說。

　　“我想起來了”。我說。

　　我已經站在了柜臺前。女郎微微前傾，她的嘴唇曲線豐滿圓潤，嘴角牽動，隱約浮起一道弧線，微微吸了一口氣，潔白的牙齒隱現。她的眼睛里閃爍出饒有興致的光，她審視著我，仿佛看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事物。須臾，她收回目光，眼睛底部泛起來的充滿興趣的光澤斂去，恢復平靜。我的目光落在她精巧微卷的黑色長發，往下是略帶蒼白的光潔的脖頸，戴了一條極纖細的銀質項鏈，偶爾折射一絲微弱但優雅的金屬光澤。

　　我任由自己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女郎。過了五分鐘，她拎起柜臺上的老式電話，用纖細的食指撥動五位數字，一圈又一圈，每次播完撥號盤復位，發出令人愉悅的齒輪般的輕響。然后她迎上了我的目光。

　　“他來了”她說，“是的，他想起來了”女郎停頓。繼續迎著我的目光，她的眼底沒有絲毫的情感的跡象，沒有判斷，沒有評判，只是最公正的光的折射，就像月光照在鏡臺，客觀，公正，沒有感情。

　　“。。。。。。好的”女郎掛斷電話。她的食指在金屬電腦屏幕上快捷優雅的觸動跳躍，柜臺里的抽屜彈開，她取出三張白色的塑料磁卡遞給我。

　　“如果已經決定，并且不再改變，請簽字。”她從抽屜里抽出一份文件，在筆筒里猶如折枝般挑出一支銀色的筆遞給我。墻上的金屬鐘突然敲響午夜兩點，如此震耳發聵但謹小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