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成回過神來,才看見到許多官兵護送一頂轎子迎面而來,兩名前導手執木棍向他怒喝。
葛成急忙解釋原委又呈上藥方,卻聽轎子里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都是夜半出行,又非巡夜,你們唬他作甚?”
一名百戶答道:“稟老爺:近來多有作奸犯科之人,假借求醫問藥之名躲避巡夜。在下以為,此時巡查宜嚴密而不宜松懈,仔細盤問一番為好。”
葛成聽得明白,這些人并非巡夜,只是越俎代庖。心下著急要走,百戶怒喝。
葛成道:“你們既然不是巡夜官兵,何必多管閑事?”
百戶道:“莫說我等有護衛查勘之責,即使是尋常百姓,遇到惡徒匪盜豈能坐視不理?”
葛成道:“好大的口氣!依你的意思,但凡有些權力,便什么事都管得?”
“當然,身為大明子民,但凡于我大明社稷不利之事自然都管得。”
葛成哼了一聲說道:“我只是一個做工之人,買匹布進城,卻被稅吏誣為行商收稅,你且為我討回公道。”
“且不知你現在要做甚么,如何聽你掰扯收稅的事。”
“家中有病人,我這里有藥方也有成藥,你為何糾纏不休?”
轎旁一人說道:“你們要在這兒爭執到何時?老爺乏了。”
轎子里老者說道:“徐福,拿藥方來看。”
徐福接過藥方,從轎門處遞進去。葛成借著昏暗的燈光,只見一老者頭戴方巾,身著青色道袍,須眉皆白、然而精神矍鑠。看過藥方后,老者問道:“病患可是婦人?”
葛成道:“正是拙荊。”
老者讓他近前來,低聲道:“此是佛手散,為婦人產后方藥,主治惡露不行、小腹冷痛。當歸為君藥,補血活血、祛瘀生新;川穹為臣藥,活血行氣、祛風止痛,佐當歸以使血有所歸。只是此方用于血病而氣不虛者。若是氣虛,則不可用此方。當加人參,固無形之氣以救有形之血。再者,不可拘泥于古方,三棱為破血藥,此時不宜妄用。換做桃仁亦可,再加甘草調和諸藥才覺妥善。”
葛成敬謝老者,請教府上何處,改日登門拜謝。
老者微微一笑,說道:“我非行醫,又未曾望聞問切,只是平日里喜好讀書。萬歷二十五年得一本瀕湖山人的《本草綱目》,偶爾翻看,頗有心得。不過,總歸是一家之言,可請大夫再行斟酌。”
老者提高了聲音道:“卓將軍,我已看過藥方,此人并非妄言,確有病患在家。快讓他走吧。我也快到家了,卓將軍一路辛苦,早些回吧。”
徐福還了葛成藥方,又取了一錠銀子給百戶。百戶謙讓一番,帶著兵丁離去。葛成亦再三致謝,望著離去的轎子不免感慨:老者宅心仁厚,卻不知何方神圣,回府尚需官兵護送?那位叫徐福的答謝這些官兵,無需請示,出手就是一錠銀子,不知是五兩還是十兩,如此闊綽,想來必是官宦。自己的老母和妻子因沒有車費走那么遠的路,妻子過度勞累而流產——并非沒有車費,只是被稅吏收去了——妻子為此而郁郁傷神。普通百姓兩稅之外尚有力役,自“一條鞭法”實行,雖然無土地可以不納兩稅,力役仍需折合銀兩繳納。府縣又再加派,如今又增商稅,縱然勤儉節約,也漸漸入不敷出了。而官宦卻不需要納稅、亦無力役,自然可以富家。然而富也好貴也好,總是國法如此,怨不得人。由此看來,教兒孫讀書,行善積福,若能有個功名也就免了賦稅。想起不爭氣的兒子,又心煩意亂。
葛守訓此時亦惶恐不安,見父親回來,忙去幫阿婆生火煎藥。珊兒睫毛上還掛著淚珠,伏在床腳睡著了。何氏看了一眼葛成,兩人各有千言萬語,卻相顧無言。
第二日葛成早起,還要去找大夫來看,葛守訓追出來,說他知道大夫家住哪里。葛成卻道:“知道大夫家又怎樣?不用你管,還是跪著去罷。”
葛母從堂屋出來,問他為了什么事情責罰訓兒?葛成道:“姆媽您別問。這孩子需要好好管教,我現在顧不上,卻也不能放縱了他。”
“是該管教!不然等他自己也有了孩子,就不把你們放在眼里了。”
葛成聽話音不善,急忙給姆媽賠罪。葛母道:“我聽訓兒講,他要去找大夫。唉,訓兒是好孩子,你們比我有福氣。”
葛成只得賠笑道:“姆媽別生氣。兒子記得您的教導,正因為這樣,訓兒才該受罰。昨天游玩時,他因貪吃而偷盜,雖然只是一塊梅花糕,卻也是違法的事。兒子不得不懲誡他。”
葛母聞言,疑惑地看著葛守訓,孩子卻不想解釋,只等問詢之后再去反思。葛母道:“我們訓兒不是這種孩子。”
“你自己說,是不是你做的好事!”
葛母道:“你且去找大夫吧,我自己問他。”等葛成出去了,才溫言安慰,又說何氏病著,這時不能讓她憂心。葛守訓哭道:“爹爹孝敬阿婆,給阿婆買了一只梅花糕。我也想孝敬姆媽,可是我又沒錢……”
診脈時葛成說起老者評點藥方,大夫說知道李東壁其人,也知道他的《本草綱目》,只是未曾讀過。既然有人引經據典,看來醫術精湛,且讓他把脈診治就是了。葛成忙說是位巡夜的官員,無意中說起藥方而已。大夫收了脈枕,說這些人只是按方治病,怎么曉得因時制宜?他們開的藥方里動輒人參、鹿茸,窮苦人家吃不起,藥也不敢去抓,只能聽天由命。葛成忙說是這個理,窮苦人家生不起病的。看藥方里加了人參、桃仁,取了銀兩隨大夫出門。葛母卻喊住他,說讓訓兒去拿藥就行,他姆媽病著,正該他盡孝心的時候。葛成說他不放心這孩子,葛母道:“呸,你拿著銀子我才不放心呢!”
何氏不曾飲食,葛成勸了幾句,她也只是流淚,不知是因為小產,還是因為花費了積蓄。葛成讓珊兒陪著她,自己要出門,又被葛母攔住。葛成說他去告官,葛母讓他等訓兒一起。葛成道:“那小子不成氣候,不用他陪。”
葛母告訴他孩子的理由,葛成道:“就怕他是好吃懶做。如果真要孝敬,把自己那一份留給他姆媽就好。偏偏自己貪吃,還想孝敬;又沒能力,只做些偷盜行徑,何必再冠冕堂皇。”
葛母道:“你只是自己以為的‘孝敬’,訓兒這孩子是從心底里‘孝順’。你以為把自己那一份讓給我,我能安心享用么?做母親的,哪一個不心疼自己的孩兒?縱然你四十歲五十歲,在我這里,你仍然是個孩子。沒有你一份,我如何吃得下?訓兒和你不同,他有自己一份,他姆媽就能安心享受他的孝敬。比較起來,你還不如他。可惜他還是個孩子,不能掙得工錢,總是做了錯事。你懲戒他,我也無話可說。”
葛成忙說姆媽教訓的是,他都記住了。正因記得多年的教導,這才去告官的。
只是此番告官亦不順利。請了訟師,去理刑館遞了狀子,卻被衙役告知且回去等候,能否準了狀子暫不可知。
理刑館是推官辦公的衙署,推官又稱“刑廳”或“司理”,俗稱“四府”,專門負責刑名之事。同樣作為知府的佐貳官,雖然同知與通判俗稱“二府”、“三府”,但他們的出身大多為舉人、監生,經過漫長的仕途、考滿升遷止于知府而已。而推官大多是進士出身,考滿升遷多為各部主事或科道官員。這也是國朝重視刑名、注重推官選任的祖制。
此時蘇州府的推官是葉清,他極為仰慕前任推官袁可立,處處以他為表率。袁可立,字禮卿,萬歷十七年進士,初任即是蘇州府推官,二十三年升任山西道監察御史。他在蘇州府六年,敢于犯顏忤上,平反冤獄無數,被百姓稱為“袁青天”。當年蘇州知府石昆玉素稱廉直,因按治豪橫得罪應天巡撫李淶,而李淶與首輔申時行、次輔王錫爵交情深厚。因此,即使知道石昆玉冤枉,念及前程,有司諸僚互相推諉,無人敢接手此案。唯有袁可立以鋤奸為己任,百辯雪其冤,最終讓李淶自劾去官。以七品之卑,爭于四品之尊,不畏權勢、名揚天下。
只是仰慕歸仰慕,真要身體力行之時,大都很難放下功名利祿。正如很多人仰慕海瑞,卻很難做到他的“不近人情”。葉清明白這一點,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時時警醒,總不至于偏離初心太遠。
這一日知府不需升堂,葉清徑到理刑館來。師爺說幾份狀紙他都看過了,一件“狀告為刁占耕牛事”,一件“狀告為退還婚書事”,還有幾件或是為財產或是子女忤逆不孝,幸喜沒有大案。兩人正商討著,書吏又送來一份狀紙。師爺先看過了,并不表態。葉清略一翻看,怒道:“這些棍徒著實可惡,仗著孫太監撐腰,一個個狐假虎威,全無法紀。婦道人家走動帶些布匹,竟也被這些人抽稅。這還是有人告官我等方才知道,興許還有更甚者亦未可知。再不嚴加懲戒,國法何在!”
見師爺微笑不語,葉清問他怎么看?
“四爺不必如此急躁。依我看,原告葛成是昆山縣人,把案子發回昆山縣即可。”
葉清道:“此人狀告的是蘇州城婁門處稅吏,說起來并不違規,將案子發回昆山縣,他們管不到蘇州府稅吏,還是要請府廳問詢。”
師爺道:“您自己也說這些棍徒依仗太監撐腰,而太監后面,又是誰撐腰?此事不宜過問,發回昆山縣即可。吳人好訟,也知道其中關節,只需推脫幾個來回,要么息訟,要么另尋他途。”
“當年袁司理清正廉明執法如山,百姓稱他為‘青天’。葉某雖不才,愿以袁司理為師,他曾有言‘但知朝廷法度,不知明哲保身。’如今遇到為難之事,正當效法先賢之時。”
師爺道:“不知明哲保身,所以才被削職為民。您但能拋去前途,自然可以秉公執法。”葉清說不過是幾個稅吏而已何至于此?師爺解釋道:“蘇州自古江南重地,財富刑獄甲于他郡,各方勢力盤根錯節,一不小心,不但前程盡毀,想要全身而退都難哪。莫說四爺,即使府尊,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您說仰慕袁司理‘但知朝廷法度’,可是當年李淶去職也是在申閣老致仕歸鄉之后啊,這其中關竅您可明白?”
師爺所說的這些官場故事,葉清怎么會不知道呢。當年袁可立初到江南,其座師陸樹聲即說過“蘇州為海內大郡,機巧成俗,府吏胥徒之屬善陰陽,上官百相欺騙也。”萬歷十九年袁可立為太守辯駁,李淶窘迫不能應對,卻未能結案。后來首輔申時行因群臣爭立太子事被迫辭職,四天后李淶才自劾去職。
葉清初來蘇州時,知府朱燮元帶他拜訪過居于“賜閑堂”的申時行,這位不樹異幟善于斡旋的前首輔,這些年只知作詩會友不談政事。后來葉清向師爺提及,如此謙謙君子,怎么會顧念師生情誼而不問是非呢。師爺道:“你只需要在那個位置上,別人自然知道應該怎么做,何必自己說出來?而且以申閣老的為人,他也不會說的。這次沒有送你梳子或其他東西么?”
葉清說哪兒有主人反送客人東西的理?
師爺笑道:“前幾年申閣老想擴建自己的宅院,奈何做梳子生意的鄰居不肯讓出店面。申閣老讓管家買了很多梳子,逢客人就送,而且盛贊物有所值。由此,梳子店的生意越來越紅火,顧客往往說幾句店面太小之類的話。如此兩三年后,這位鄰居自己要賣店面給申閣老,因為他要擴大店面,另尋了更好的地方。這就是申閣老的處世之道。”
葉清道:“申閣老與稅吏之事并無干系。”
“那誰有干系?”師爺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又說道:“當年稅法初興,商民罷市;后來關門收稅,只征行商不征坐賈,互有讓步,兩年來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了。對于此事,申閣老從未表態。”
豈止是申時行,繼任首輔王錫爵致仕后居于太倉,雖然平生嫉惡如仇,亦對稅使不置一詞。反倒是削職為民的顧憲成敢于提出“不許宦官干政、反對稅收”的主張。葉清提及此事,師爺道:“四爺若是一介平民,也可以暢快直言。我聽說孫太監每次來蘇,都要拜會申閣老,兩人過從甚密。四爺現今要為民請命懲治稅吏,必然得罪他們。若是罷官為民,就可以與顧憲成惺惺相惜了。”
葉清嘆了口氣說道:“既然這樣,等朱府尊回來,且看看他的意思。”
知府朱燮元此時正在織造局的議事廳,與太監孫隆會議五關之稅。依照慣例,孫隆坐了上首,朱燮元坐下首,右側一排坐著吳縣、常熟、吳江各縣的知縣,以及昆山縣丞。因為會議商稅事,織造局各級官僚不出席,左側一排椅子空著,末座后面站著黃建節和湯莘。
孫隆瞧了一眼昆山縣丞,輕輕嘆了口氣。昆山知縣是北方人,兩年前因見雪花飛舞,觸動思鄉之情,感慨“人生苦短,但求順心如意,何苦千里奔波,無益社稷百姓,難道只為求此名爵?”于是上疏辭官。萬歷皇帝并未批復,御史彈劾昆山知縣不待批復而還鄉,以及吏部推舉新任知縣,皇帝一概不答復,昆山事宜皆由縣丞處置。豈止一個昆山知縣,在京各部官員亦是如此。一旦某人辭歸,這個職位也就空缺了。皇帝“懶政”之名即由此而來。
朱燮元知道,自從萬歷十五年“國本之爭”始,皇帝就不再上朝了。眾臣要求皇帝按照祖訓“立儲以嫡、無嫡立長”,皇帝既不能選擇自己喜歡的皇子,也不肯向眾臣讓步,十幾年來爭執不休。也就是那一年,首輔申時行被迫辭官,他或許能明白皇帝的苦衷,卻苦于不能言說。孫隆自然也明白:皇帝不只是與朝臣爭一時意氣,也的確腿疾不愈,到后來一瘸一拐有礙觀瞻。雖然不上朝,官員升遷黜退辭職懶得答復,國家大事卻從未耽擱。只是連年征戰,國庫空虛,三大殿無力經營,乾清、坤寧兩宮總得修復,這些都得用錢。
孫隆道:“今日請諸公前來,還是為商稅一事。年初與諸公所議稅額,如今收繳還不到三成,端午已過,上個月的稅銀尚未起運。皇上雖然不說什么,畢竟是我等辦事不力。諸公各自說說,可有善始善終的法子?”
朱燮元道:“今春遭了水災,物價騰涌、民生艱難,這一點孫公公是曉得的。既有災情,民賦尚且可以黜免,商稅也當減收才是。”眾縣令紛紛附和。黃建節才說一句“年初計議稅額時已做了有災情的預算——”,就被孫隆喝止。
孫隆道:“此人不知禮數,恒岳公不必在意。說起來,今春暴雨,雖然沖毀禾苗,米價涌貴,畢竟算不上災情。萬歷十九年蘇、松發大水,淹死數萬人,那才叫一個慘呢。”
朱燮元道:“是啊,同年七月,寧波、紹興也有大風雨,海水為溢,淹死人畜不計其數。”
“哦,恒岳公是紹興人,當然記得這一年的事。再向前說,萬歷十六年,大風拔木、大雨經旬,民大饑,復又大疫,尸者枕藉,餓殍填塞,護城河里走不得船……”孫隆嘆了口氣,又道:“我說這些事,一則是說:我并非不近人情,也知道民生艱難;二則是說:今春的暴雨,不至于影響商稅。”
朱燮元道:“此一時彼一時,當年不曾收稅啊。蘇州以織造為盛,可是公公也曉得,大雨傷了蠶桑地,生絲價格上揚,再加五關榷稅,行商日漸稀少;由此,絲價更高,緞匹若要提價,幾乎沒有銷路。買不起生絲,賣不出緞匹,來回都是關稅,聽聞已有機戶無奈而停機。貿易減少,稅收自然不能足額。然而若繼續征稅,無異于殺雞取卵。”
吳江知縣亦附和道:“的確如此。往年間機杼之聲,通宵徹夜。綢絲牙行,約有千百余家,四方商賈挨擠不開。如今因了商稅,交易日稀,織機漸停,牙行也關了許多。”
孫隆冷笑一聲,淡淡地說道:“商業興衰,自然有其規律,現如今一股腦兒歸咎于商稅。諸公的意思是說,皇上不該收商稅了?”
昆山縣丞道:“礦監稅使,本為權宜之計,大工不成,永無消歇之日。即使輔臣科道一再上疏,皇上只是不理。國患在于民窮,民窮在于財盡;民無生路,亂萌漸生。近年來多有稅使橫行無忌騷擾地方,過惡者則易激起民變。”
吳江知縣道:“是啊,萬歷二十七年臨清礦監馬堂橫征暴斂民不堪命,以至于幾千人火其官署、格殺參隨三十四人。前車可鑒,民心不可違啊。”
孫隆道:“諸公何必危言聳聽?商稅一事,乾綱獨斷,已行兩年。今日議事,不為國策,只為稅額。相信諸公已經看過邸報,怕你們不記得,我讓他們又謄錄了幾份。”說到此處,黃建節和湯莘分別向朱燮元及各位縣令進呈謄錄的邸報。雖然各人都看過,然而謄錄的這一份卻只是歷來稅監進銀的部分:
山東稅監陳增進銀內庫:稅銀二萬五千兩,金剛鉆二顆。
天津稅監馬堂進銀內庫:新增鹽課銀凡六千五百余兩、租稅銀六萬五千余兩、助琉璃橋工銀五百兩、無礙官銀四千五百余兩、節省銀二千兩。
四川稅監丘乘云進銀內庫:額外茶稅銀四百五十兩、鹽引銀三千八十兩、礦金四十四兩、礦銀五百三十五兩,又銀一萬五千兩、漏稅一百五十兩。
通灣監稅張燁進銀內庫:稅銀八百七十五兩、牧馬子粒等銀二萬四千三十余兩、長蘆鹽稅銀二千六百兩。
山西礦監張忠進銀內庫:鹽銀凡一萬二千兩、礦銀一萬三千九百六十七兩。
廣東珠監李鳳進銀內庫:一萬二千兩。
江西稅監李道進銀內庫:一萬四千兩。
廣東稅監李敬進銀內庫:船稅等銀一萬八百七十兩、年例等銀三千余兩、鹽稅等銀一萬四千余兩。
云南稅監楊榮進銀內庫:寶珠等及銀一萬五千二百兩。
陜西礦監趙欽進銀內庫:銀一百七十兩、礦金四百三十九兩。
……
眾人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孫隆繼續說道:“其他各地也不是風調雨順,然而各位稅使按時進呈,唯獨蘇杭富饒之地,總讓老夫這般為難。有人說民生凋敝,我瞧著,龍舟競渡不照樣是萬人攢動么!商民逍遙半日,到晚間再吃些酒,唱吳歌,聽說書,大家小戶好不熱鬧。可是皇上卻沒這般快活。朝鮮之戰才歇,播州之役又起,戶部入不敷出;且不說三大殿一片廢墟,即使乾清、坤寧兩宮亦無錢修建,無人問津,皇上不自個兒想法子,哪有臣子肯為君父分憂?”
朱燮元道:“公公言重了。”
孫隆道:“有人說稅使橫行,擾亂地方。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不但我今日為罪臣,恐怕還得擔著千古罵名。且不說皇上與大臣們不能諧和,凡事總依賴我們內官。單說天下間文選官員,可有貪橫暴**惡之徒?若有幾人禍害一方,是否天下便沒有好官?是否應該說選舉之法不合理呢?”
朱燮元道:“孫公公,朝廷局勢,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我們今日議事,只談商稅吧?”
“好,此事也簡單。要么是民怨沸騰,要么是雷霆震怒,真想兩全其美,只能仰仗諸公了。”孫隆呷了一口茶,說道:“我今年七十有二,已是風燭殘年,還有什么念想?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畏懼的?不像諸公,妻妾子女、大好前程。說起來,稅額不足亦無所謂,我擔得什么心?禍福不在我,各自聽天由命吧。”
朱燮元知道,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沒有退路了。無論是邸報上的消息,還是同僚間的傳聞,他都明白:與稅使鬧僵,下場凄慘,亦于事無補。山東礦監陳增飛揚跋扈,不肯順從他的福山知縣韋國賢、益都知縣吳宗堯被革職下獄,巡撫尹應元被切責罰俸。陜西稅監梁永勒索不得、上疏誣陷,以致咸陽知縣宋時際被下獄、咸寧知縣滿朝薦被降職。云南尋旬知府蔡如川因礦使楊榮上疏而被逮系。南康知府吳寶秀、星子縣知縣吳一元、巡簡程資被逮赴京究問,亦是因湖口稅監李道參劾所致。武昌稅使陳奉則更甚,凡與他不和的大小官員俱被懲戒:荊州推官華鈺,黃州經歷車任被下獄;知府李商耕、趙文煥、知州高則巽各降一級。甚至湖廣巡撫支可大亦因此革職閑住,而湖廣僉事馮應京則先被外調、又被降職、最后改為逮捕。形勢急轉直下,皆因科道上疏解救,卻攻擊商稅政策觸怒了皇帝。
想到這些,朱燮元望一眼幾個知縣,他們也明白現今處境,都同意暫將府庫銀兩挪借為稅銀,先讓孫隆交了差。至于府庫虧空,則從以后的商稅里抽補。
孫隆道:“如此甚好!老夫這里謝過諸位了。說了許久,我也乏了。具體怎么抽補,讓黃參隨與諸公商討細節吧。得罪!”說完向眾人作一團揖,飄然而去。
眾人坐定,黃建節才要開口,卻聽朱燮元道:“商稅要交,府庫也不可久空。挪借庫銀,本就是應急之法,還是應當盡早歸還。”
湯莘道:“朱府尊,公公方才也說‘抽補’庫銀。如果收來的商稅全數入庫,下一次的商稅起運還是要‘挪借’庫銀。既如此,又何必多費這番功夫?我們這次只需確定一個比例就可以了,務要兩得其便。以后我們多辛苦些,早日歸還庫銀就是。”
朱燮元道:“庫銀、商稅,都是百姓繳納。災情在前,民生艱難,你們也都曉得。不要只顧得收稅,傷了民心。”
湯莘道:“府尊,我等只是公公指派的稅官,但知收稅,不知其他。若是有人越關逃卡偷漏商稅,或是有人一身穿七件衣物蒙混過關,甚至有人扮作孕婦捎帶物品……這是我等查辦的事情。至于民心如何,就不是我等所宜過問的了。”
昆山縣丞許功道:“商討抽補比例,不要說這些瑣碎小事。”
“這可不是小事。”湯莘辯解道:“先前我等按照公公的意思,怕傷生意,處處寬仁,結果稅額不足。這幾日得知公公前來,我等加緊盤查,便查出許多逃稅的商戶。可是吳人好訟,必然有人為這些事遞了狀子,其實哪有什么冤情,不過是借此逃稅而已。我等事先秉明府尊,到時好有個計較。”
朱燮元知道,這些稅吏大都是些棍徒幫閑,平日里尚且無事生非,得了這差事更加肆無忌憚,盤剝取利、多行不法。兩年來府縣都有關于稅吏的訴訟,看在孫隆的面上,先前只是對犯法的稅吏略作懲戒。湯莘此時又提此事,顯然是對曾經的判罰耿耿于懷。朱燮元也不在意,淡淡地說道:“爾等只知商稅,便收稅罷了。至于民商訴訟是否有冤情,本府自有論斷。”
“府尊這么說,就是聽憑商民亂告狀了。訴訟一起,多方查究,到時我等只怕處處掣肘,莫說下一期的商稅收不齊,恐怕府庫借銀一時半會也還不上。”
朱燮元哼了一聲,說道:“豈可因噎廢食?”還要再說,有書吏進來,湊到他耳邊低語幾句。朱燮元詫異道:“倭患已消,哪兒還有強盜?竟敢城門處白日行劫?”書吏說接到消息就是這么說的,葉四府已經領人去了葑門。
朱燮元向眾人道:“今日忽有緊急公務,稅收一事改日再議。”又問黃建節,織造局可否借幾匹快馬?黃建節一口應承,眾人紛紛告退。
朱燮元領著六名隨從等在門口,諸縣令候在一旁,暗自揣測太平盛世何來強盜。黃建節領著六七人騎馬過來,卻從馬上拱手道:“朱府尊,真對不住,稅卡處突生變故,事態緊急,就不下馬了,失禮之處還請見諒。”說完,一眾人打馬而去。
許功道:“豈有此理……”卻又不知該如何責罵,黃建節說得明白,是“突生變故”,而且“事態緊急”,他們自己有公務,不借馬匹也無可厚非了。可是這些人不過是稅卡雜務,還能有什么事大過強盜白日行劫?
許功讓出自己的馬匹,幾位縣令也紛紛附和,朱燮元反而鎮定下來,淡淡說道:“不妨,你們且自回去。據書吏講,也就七八個強盜,葉清已經領人前去。看黃建節幾人去向,也像是奔去城南。葑門處有稅卡,原先那些稅吏加上趕去的這些人,足以應對幾個強盜了。”
眾人還要謙讓,朱燮元揮揮手,上馬徐行,六名隨從步行跟隨。
行至葑門,一名小旗過來見禮。朱燮元問起強盜事,小旗答道:“回稟府尊,并無強盜。只是客商和稅吏起了爭執,情急而報官。葉四府已經帶人處置了,就在前面稅卡處。”
聽聞沒有強盜,本該覺得輕松的朱燮元反而煩躁起來:商稅抽補細節尚未談妥,這邊稅吏又生事端,總也不安分,怎么才是個了局?
憑心而論,比起其他稅監,孫隆算是安靜少事的。也許他本性如此,也許他年紀大了,如他自己所說“不愿多事”。可是他不愿多事,對手下人也懶得管束。這些稅吏,多非良善之輩,求取了這個差事,自然是公器私用、中飽私囊。上繳的商稅不足,他們自己先富足起來了。先前朱燮元便有意警醒他們收斂些,誰知孫隆來蘇,“暫借”府庫銀兩,此后稅卡所得便要償還府庫一部分。如此一來,似乎大家都覺得,官府想要填補虧空,還得依賴稅吏才行。恰如適才所見,這些稅吏不但未能收斂,反而更加飛揚跋扈了。
才出城門,便聽得人喧馬嘶一片嘈雜,稅卡處圍了許多人,各自紛爭不休。眾人見知府到來,才稍稍安靜。葉清見過禮,于馬前述說此事經過。
那七八個趕著騾車的外地商人,此番帶生絲來蘇,再購買成品絲綢回程,風餐露宿、掙個辛苦錢。今日過了葑門稅卡、清點過貨物,卻因稅金太高起了爭執。為首的生絲商人說道:“我們一年總要跑個三五趟的,生絲該抽多少稅、綢緞該抽多少稅、進城抽稅與出城抽稅不同……這些我們都知道。”
“稅額漲了。”說話的是一名叫徐怡春的稅吏。
絲商問道:“什么時候漲的?為何要漲?可有官方文書?”
徐怡春被此人連番追問激起了怒火,一陣亂罵。為首的絲商偏也較勁,就是不肯繳納稅銀。織工陸滿經過此地,很快領著幾十人前來圍觀。一邊勸道:“他們從來處也繳納了稅銀,我們這邊是不是可以按以前的額度……”
“滾!”徐怡春大罵:“你們算什么東西?管得著收稅的事?”
陸滿等人便說只是商量而已,何必動怒?徐怡春道:“這是什么事?這是給皇上收稅!這種事能商量的?我不管他從何處交過稅,我只是蘇州稅使,只要從此地過,便要交稅!”
絲商怒極,便指揮眾人掉頭回去。陸滿等人勸他,縱然交稅后也還有微薄利潤吧。如果這么慪氣回程,可不是白跑一趟;況且織工們因為沒有生絲,停工好幾天了。
絲商還未答話,徐怡春指揮幾個稅吏堵在覓渡橋頭。最后面一輛騾車不能前進,其他車子也動不得。絲商道:“你說你們是蘇州稅吏,那我不進蘇州城,你們還能攔我?”
徐怡春道:“過了覓渡橋就是進了蘇州城了,留下稅銀再走。”
“豈有此理!”絲商氣極,“不進葑門,怎么就算進了蘇州城?”
陸滿心中焦躁,聽絲商這么說又覺得可笑:他就是要收你的稅,誰在乎你是否進城呢?可是兩人吵得不可開交,他一時插不上話。
徐怡春道:“你從稅卡處登記入城,貨物也清點了,多少稅銀都登記在冊,你不交,讓我等怎么交賬?”一邊說著,又指揮人搬運生絲,“不交稅銀,這車生絲扣下了。”
絲商直說“強盜”,派人報官,徐怡春也派人稟報孫隆。陸滿和一眾織工護著生絲騾車,卻也不愿與稅吏發生沖突。幾個稅吏攔在橋頭,其他幾人卻憚于織工人數眾多,不肯賣力搶奪。僵持之際,葉清領人趕到,才要訓斥稅吏,黃建節和湯莘等人趕來助陣,雙方各不相讓,紛紛擾擾爭執不休。
朱燮元問絲商道:“這些人并非強盜,你們可愿意銷案?”絲商長途勞頓,亦不想空手而歸,但有丁點希望也要一搏,于是答道:“這些人公然搶奪,與強盜何異?我等只是普通百姓,全憑太爺做主。”
朱燮元問稅吏何以再漲稅額?黃建節道:“哪兒再漲了?本來稅額就不高,商人重利,斤斤計較。”湯莘道:“稅額多少,都是計算過的,給他們留了利潤。再者,我們這么做也是為了盡早填補府庫虧空。還望朱府尊大局為重,勿為聲名所累,莫被小民欺瞞。”
朱燮元上馬說道:“既然各執一詞,那就堂上辯白。今日天色已晚,明早府衙處置。”撥轉馬頭時,又向一眾織工道:“商稅紛爭,自有官府處置,爾等勿要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