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邦。
“子時三刻！”
邦邦，珰!
“關門閉戶，平安無事！”
打更人老柳左手提著木柄，中間系著梆和小鑼，前端是一盞黃紙蒙的燈籠子，他邊敲邊喊踏上了朱雀街，腳步深深淺淺的，這是早些年在北邊和韃子打戰留下的舊傷，但腿腳不利索依舊不影響他勝任當下的這份差事。
他調門太好了。
邦邦，敲兩下，丹田開氣。
“天寒地凍，早睡....早起！”
老卒高亢的聲音走高低，亂陰陽，攪得夜色中的冷霧都好似被破開了門戶，直要震得妖魔鬼怪避讓，魑魅魍魎逃形。
十多年來，老柳每趟打更，走過的門戶但有夜里睡不落的，聽到這嗓門，心里都得踏實三分。這可不是他自個吹的，就說兩年前，內閣宰輔溫大人有次四更天趕早朝，轎子和老柳伴了段路，溫老特地拉下轎簾子側耳聽他打更，臨了笑罵了一句：“柳二愣子，你這嗓門，比陛下后園的狗還臊，鎮得人精氣完足，下次再碰見，我給你捎個骨頭。”
這話從那樣大的官嘴里說出來，多少帶點夸獎，弄得老柳想罵罵不出口，他倒不是怵了對方的身份，心里埋怨的倒是，您一狀元出身的老大先生，就不能說點好詞？
這之后，骨頭終究是沒捎，不過老柳上司衙門里那些個大人們，碰到自個總會停下打個笑臉。
老柳自此多了個諢號，不好聽，所以旁人除了溫閣老也沒誰敢喊，哦，老柳自個倒是常提。
“這燕京城的街啊，就得我柳老狗來打更，這要是換了旁人啊....”
老柳志得意滿，他正想著今個早上能不能跟到溫老的轎子，混口熱茶品品。
可老話講，夜路走多終遇鬼，老柳話音沒落定呢，打右邊巷子里突然沖出個黑影，哐當，兩人不注意就撞在了一起。
老柳什么身份，什么故事，那能隨便應對，他當下一個馬步沖....倒地上沖不起來，靈機變招，一把薅住對方頭發，大喝一聲：“哪來的小賊？！！”
三更半夜，身著黑衣，這可疑的行跡，你說不是賊誰信？
“小賊？”黑影一毫都沒反抗，躺地上就仿佛死在這了，只氣若游絲地嘟噥道：“我可不小了，老的很.....”
燈籠子倒地上潑了油，眼見著就失火燒大了，烏泱泱的黑煙黃火里，老柳借光打眼一瞧，心跳都停了一瞬。
他慌不迭地撒開手，身子差點跪地上，高亢的嗓門立刻轉低：
“老哥哥，沖撞了！”
老柳慫了，不慫不行，地上這人什么模樣？蒼顏白發，兩眼青白。
什么打扮？黑色的麻布長褂，胸前繡著斗大的一個字，壽。
夭壽了，哪家的棺材板沒捂好，跑出來了這么個東西！
”能扶我起來么？“
蘇青只覺得自個身子骨都要散架了，而地上冰的很，再躺下去可能就得又死一次。
是的，他已經死過一次了，并且這第二條命，似乎也不怎么穩當。
“您要不就躺著，安息算了？”
老柳可不敢伸手，他兩只手都抓著地想爬遠點，他這會兒恨死了當初傷了自己的韃子，關鍵時刻腿不頂用，急死個人。
蘇青怎么可能放他走，好不容易碰到個人，這要是走了，自己就真涼了。
“我沒死，瞧清楚了，喘著氣呢！”
他費勁地張嘴，將肺里為數不多的熱氣朝外面哈了幾口，心疼，這可都是命啊。
老柳終于瞧見了那幾口白霧，那，這是誤會了？他壯著膽子重新湊了回去，這下看清楚了，對方的胸口有起伏，是活人。
他伸來了手，勁還挺大，一把就將蘇青從地上拉到坐起，兩人又互相摻了一把，等到重新站直身體，蘇青松了口....不敢松，又繃住了嘴。
“大晚上犯宵禁，還穿著一身壽衣，老哥，您挺會玩樂的啊？”
老柳似乎為了掩飾之前的尷尬，主動開了句玩笑。
“沒玩樂，怕玩死自個。”
蘇青隨口回道。
隨后就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還是老柳打破了僵局，他彎腰把燒滅了的家伙給拾起來，梆子是沒了，鑼還在，“得，算我今晚倒霉，燈籠毀了，得回巡夜衙門報備一趟，老哥，您怎么說？”
“我......自然是想回家的。”
蘇青茫然地抬起頭，黑洞的夜空北辰高遠，卻不見熟悉的星漢，苦澀地嘆氣，我還有一份外賣沒接收呢，浪費事小，快遞小哥白跑，可不是對不起人家了？
“嘖，這事我柳老狗也是十年一見了，照理講我得帶你也去衙門去，但....法不上耋老，要不您，把宅門說下，得我找的著的，雖說看您這年紀，估摸著也不把宵禁當回事，但衙門那邊得記一筆，哦，燈籠的賬也得您包損，這是律條里寫的，凡公有損，肇責者擔，重罰彰過，以戒后來.....”
老柳努力地和蘇青說話，有點顛三倒四，但都是人話。
“啊？”
蘇青沒聽懂老柳的官話，也壓根不知道自己這具身體住哪。
“宅門...坊戶門牌....您家哪條街？”老柳換了好幾個名詞，可蘇青還是一臉茫然，這怕不是個老癡。
“您剛剛打哪來的，還記得路嗎？”
蘇青這會兒終于理解了，他抬手就朝來路指去：“就這個巷子，往盡頭走，一條青磚路，有個亮燈籠的臨街屋子，我出來的時候混混沌沌的，還以為不是自己家.....”
“甭管是不是，走，我送您回去看下，慢點，小心磕著。”
老柳扶著蘇青往回走，他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做了好人了，嗯，碰見這老東西的子女得多罵幾句狠的，什么人啊，這種爹也敢往外面放。
兩人重新穿過不見光的小巷，來到對面街，這地界老柳倒不常來，他平日當值打更只走大路，所以還得靠蘇青帶著，兩人摸著道來到了目的地。
還挺好找的，因為人家點著燈籠，不是小個的，大紅紙長明燈，照的門框纖毫畢現，于是兩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門戶的模樣。
樸素的門樓半沒有招牌，門戶半開，燈籠下依稀能看到左右兩幅楹聯，蘇青定眼細看，嘖，挺玄的。
上聯：凡人無壽永。
下聯：我處有長生。
“這是家道觀？”蘇青猜測到，這門戶格局，怎么也不像人的住家。
老柳僵在原地，約十個呼吸，這才像是回了魂，也不管蘇青問了什么，他抄起懷里的棍子就朝鑼上死命地敲打。
咣咣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