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光(下)
在自己三十而立之時(shí)(shí),才恍然大悟,自己早就已經(jīng)(jīng)是一個(gè)(gè)寄人籬下、并流浪于仇敵之境茍活了數(shù)(shù)年的“亡國(guó)奴”了,或許,換成了任何人,都很難與一時(shí)(shí)之間,立即接受這種絕望而殘忍的事實(shí)(shí)吧。
爭(zhēng)(zhēng)子本以為,在爛醉如泥之后,只要,自己一直都渾渾噩噩地、甚至是昏睡不醒,直至就這樣地了卻殘生地,也無(wú)所謂了,反正,只要是麻木了自我,就什么痛苦都可以不管不顧、徹底拋之腦后了。
在養(yǎng)(yǎng)父覡仲墳冢前度過(guò)的那一夜,好像很長(zhǎng)(zhǎng)很長(zhǎng)(zhǎng)。在巫子找到自己之前,爭(zhēng)(zhēng)子面對(duì)(duì)著養(yǎng)(yǎng)父的墓碑不知都說(shuō)了多少自言自語(yǔ)的醉話。
爭(zhēng)(zhēng)子始終想不明白的那個(gè)(gè)最關(guān)(guān)鍵問題便是:當(dāng)(dāng)初戰(zhàn)(zhàn)爭(zhēng)(zhēng)局勢(shì)(shì)那么嚴(yán)(yán)峻,身為杞家軍隨行太卜要職、德厚流光的養(yǎng)(yǎng)父,為什么偏偏非得將要那個(gè)(gè)早已被滅族、被人遺棄在戈壁荒漠一塊石窟中的土方遺孤王子帶回到殷都來(lái)呢?
那種情況下,他完全可以對(duì)(duì)那個(gè)(gè)襁褓中的嬰兒,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干脆讓爭(zhēng)(zhēng)子就在那荒無(wú)人煙的漠北洞窟之中自生自滅,算了……
如今,他自己倒是死得安生、地下長(zhǎng)(zhǎng)眠、給閻王爺去當(dāng)(dāng)卜官去了,完全不顧及活著的人得知真相之后,究竟會(huì)(huì)是怎樣一種如焦如灼的心境!
爭(zhēng)(zhēng)子獨(dú)(dú)自一人,不停地往自己的嘴里灌著酒,一邊,在想:與其如今凡此種種,倒莫不如一直做個(gè)(gè)一無(wú)所知的癡子!此時(shí)(shí)此刻,他情何以堪、如何自處、又如何面對(duì)(duì)未來(lái)呢?
可是,這個(gè)(gè)偌大的殷都,那個(gè)(gè)養(yǎng)(yǎng)他育他的覡府和巫館,數(shù)(shù)以百萬(wàn)的商朝民眾,卻怎么都無(wú)法讓他從根本上徒增滅族的仇恨。
當(dāng)(dāng)然,爭(zhēng)(zhēng)子心中并不是沒有一絲恨意的,他更多的是恨自己,為什么沒有早一點(diǎn)(diǎn)知道真相,為什么沒有剛一出生就隨著自己的父王跟母后、以及族人亡于亂世之中……
幸存者,往往才是最悲劇的結(jié)(jié)局。
他手中攥著從北土方被俘虜?shù)囊晃婚L(zhǎng)(zhǎng)老那里得來(lái)的那半塊雪蓮玉璧,將信將疑地將自己脖頸上的另外半塊拿出來(lái)進(jìn)(jìn)行匹配,而,原本這正是十年前巫子從父親臨終時(shí)(shí)得來(lái)、又轉(zhuǎn)(zhuǎn)贈(zèng)(zèng)予給爭(zhēng)(zhēng)子作為他生辰紀(jì)(jì)念和遠(yuǎn)(yuǎn)征護(hù)(hù)身符的禮物。
除此之外,能夠證明爭(zhēng)(zhēng)子就是三十年前土方國(guó)遺失在外的唯一幸存小皇子身份,還有他足底板的七顆痣。只是,當(dāng)(dāng)年,為了好好地隱藏住他的真實(shí)(shí)身份,覡仲在撿到襁褓中的他之后,早就將幫他把那腳心上的七顆痣去掉了。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zhǎng)(zhǎng),還會(huì)(huì)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痕跡……
自從爭(zhēng)(zhēng)子開始擔(dān)(dān)任卜官時(shí)(shí)起,他就越來(lái)越意識(shí)(shí)到,雖然,一個(gè)(gè)人的命道由天定,但是,隨著所處的時(shí)(shí)境改變,這個(gè)(gè)人的運(yùn)(yùn)勢(shì)(shì)也會(huì)(huì)應(yīng)(yīng)之而改變。
就算是在當(dāng)(dāng)初的那一瞬間,他生而為“侯”、命中注定為“王”,那,又能如何呢?現(xiàn)(xiàn)在,早就已經(jīng)(jīng)時(shí)(shí)過(guò)境遷、物是人非……
如果說(shuō),沒有一點(diǎn)(diǎn)半毫的、對(duì)(duì)世事無(wú)常的委屈感和無(wú)奈感,爭(zhēng)(zhēng)子也不會(huì)(huì)故意缺席王和后的慶功盛宴,獨(dú)(dú)自跑來(lái)深山密林的覡家祖墳圈子里,來(lái)借酒澆愁愁更愁了。
這是爭(zhēng)(zhēng)子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傷心欲絕的獨(dú)(dú)飲大醉了一整日而不省人事。
夢(mèng)(mèng)里,他回到了兒時(shí)(shí)的覡氏府邸,和比自己大不了兩三歲的覡賢、覡彥稱兄道弟,一起在花園里爬樹捉蟲、追逐嬉戲。又長(zhǎng)(zhǎng)大了幾歲,三個(gè)(gè)人便一起跟隨著父親覡仲進(jìn)(jìn)了巫館,開始學(xué)(xué)習(xí)(xí)商文、禮法、卜術(shù)(shù)、鐫刻等技藝……
后來(lái),覡賢突然病逝了,他便沒日沒夜地守在覡彥身邊。再后來(lái),他主動(dòng)(dòng)請(qǐng)(qǐng)纓,向養(yǎng)(yǎng)父跪求,讓自己替覡彥隨軍貞卜、前往北疆苦寒之地。
巫子大婚之際,爭(zhēng)(zhēng)子比誰(shuí)都高興,前前后后忙乎張羅,將覡府內(nèi)(nèi)外安排得井井有條的。只是,有軍令在身,他不能在殷都久留,當(dāng)(dāng)晚草草地喝了一杯喜酒,就連夜啟程、趕回城外的杞家軍營(yíng)(yíng)地了。
在爭(zhēng)(zhēng)子心中,巫子又何嘗不是自己此生此世最心尖上的人、而同樣沒有“之一”呢!
一直以來(lái),他們倆都是那樣的心照不宣,互為彼此的“生命之光”,沿著那條問卜天下蒼生之兇吉的道路,攜手并進(jìn)(jìn)、比肩前行著……
這也是他遲遲不想從夢(mèng)(mèng)里醒來(lái)的原因之一。
長(zhǎng)(zhǎng)長(zhǎng)(zhǎng)的睫毛上灑滿了珠光般朝陽(yáng)的色彩,爭(zhēng)(zhēng)子剛剛蘇醒過(guò)來(lái)、卻仍然還有一些倦意,他的嘴角下意識(shí)(shí)地微微上翹了一下,似乎是在朝著巫子淺笑著,但是,當(dāng)(dāng)他再次閉上雙眼的時(shí)(shí)候,看起來(lái),又好像是還想要再次夢(mèng)(mèng)回?zé)o憂的童年,重溫一下單純的舊時(shí)(shí)光。
他只是微微動(dòng)(dòng)了兩下身子,似乎是感覺到了一些山林之中清晨的寒涼之意,又閉著眼睛、縮在巫子的披風(fēng)(fēng)之下,又求暖了一會(huì)(huì)兒。
巫子挺了挺有些冰涼而僵直、還有些隱隱作痛的后背,隨將隨身攜帶的水囊擰開來(lái),遞到爭(zhēng)(zhēng)子的面前。
爭(zhēng)(zhēng)子也坐直了身子,接過(guò)水囊,里面的水還是溫著的。清了清自己有些酒沁之后顯得沙啞而干澀的喉嚨,謝過(guò)了對(duì)(duì)方,還深表著歉意:“令君擔(dān)(dān)心了……”
關(guān)(guān)于昨日發(fā)(fā)生的一切,巫子始終緘口、不再提起一字半句,只是意味深長(zhǎng)(zhǎng)地微笑著搖了搖頭。
二人從地上起身,下面原本雨后潮濕的泥土已經(jīng)(jīng)有些干涸,似乎還帶著彼此留下的體溫。甚至,就連覡仲的墓碑被巫子倚靠了一宿的地方,也好像是暖暖的。
爭(zhēng)(zhēng)子幫著巫子將他的披風(fēng)(fēng)重新穿好,整齊地?cái)科鷚罵I(lǐng)的絲帶。身后重新有了些保護(hù)(hù)的溫度,巫子背部的疼痛感也沒有那么不適了。
“倘若,你現(xiàn)(xiàn)在不想回府的話……”巫子隨口說(shuō)著,話音未落,便被對(duì)(duì)方打斷了。
“想!”那里是爭(zhēng)(zhēng)子唯一的家,他和巫子的家。
“嗯,走!”一邊下山,巫子一邊問著,“等到風(fēng)(fēng)調(diào)(diào)雨順、國(guó)泰民安,你我二人就退隱朝政、離開殷都,可好?”
“好……一言為定!”爭(zhēng)(zhēng)子應(yīng)(yīng)聲道。
然而,似乎沒有紛爭(zhēng)(zhēng)的世界,在現(xiàn)(xiàn)實(shí)(shí)中,幾乎永遠(yuǎn)(yuǎn)是不存在的,至少,是無(wú)法長(zhǎng)(zhǎng)期存在的。就算是你不侵犯別人,也難保不被別人叨擾……
在我一只泥洼之龜?shù)囊曇爸校@個(gè)(gè)世界再簡(jiǎn)(jiǎn)單不過(guò),要么是“和”的,要么是“不和”的。
而,最可見的常態(tài)(tài),便是在“和”與“不和”的兩個(gè)(gè)絕對(duì)(duì)狀態(tài)(tài)之間的動(dòng)(dòng)蕩……當(dāng)(dāng)然,與此同時(shí)(shí),動(dòng)(dòng)蕩,未必一定“不安”;“不安”的焦點(diǎn)(diǎn),也不都是指向動(dòng)(dòng)蕩!因此,居安思危,也同樣重要。
又過(guò)了數(shù)(shù)年,婦好后戰(zhàn)(zhàn)死沙場(chǎng)(chǎng),另有一說(shuō),她是帶孕上陣,受了重傷、大動(dòng)(dòng)胎氣、血崩而亡的。而,那一戰(zhàn)(zhàn),爭(zhēng)(zhēng)子再?zèng)]有得以幸免遇難。
巫子得知噩耗,主動(dòng)(dòng)向武丁王申請(qǐng)(qǐng),自己成為了婦好后墓的陪葬者中唯一一名卜官。
這就是三千年后,我和小兕被發(fā)(fā)掘出土之前,先于我們重見天日的那一架無(wú)名氏骸骨……
巫子將包括我和小兕在內(nèi)(nèi)的、他自己與爭(zhēng)(zhēng)子以往所有使用過(guò)的卜辭,全部一同掩埋在了婦好墓中,然后,他和衣而坐,臥在其上。
當(dāng)(dāng)我在博物館的透明玻璃展柜與小兕重逢、相鄰而居時(shí)(shí),小兕好開心,興奮不已地說(shuō):“圭圭,我們又能在一起了。”
我還“活著”;幸好,小兕也“活”了下來(lái);
我腹甲上的、她獸骨上的甲骨文,也“活”了下來(lái),而且,被世世代代的中華兒女,以不同的寫字工具臨摹著:毛筆、鉛筆、鋼筆、鼠標(biāo)(biāo)、手繪板……
只是,我的心中卻一直在盼望著:在世界的某處,巫子和爭(zhēng)(zhēng)子,與光同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