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春寒料峭，淅淅瀝瀝的雨一下就是好幾天。春雷陣陣，空氣中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在傍晚時(shí)(shí)刻更加強(qiáng)(qiáng)烈。

　　下課鈴未響，教室內(nèi)(nèi)早已躁動(dòng)(dòng)起來(lái)(lái)，最后兩排的動(dòng)(dòng)靜尤甚。

　　講臺(tái)(tái)上，帶著黑框眼鏡的古板老師不悅地把黑板擦一拍，緊接著喉結(jié)(jié)蛹動(dòng)(dòng)：“三個(gè)(gè)月后你們就要高考了！怎么還一心想著玩呢？”他抬起手指向黑板右上角一個(gè)(gè)鮮紅的數(shù)(shù)字:“看清楚，還有多少天？”

　　學(xué)(xué)生們蔫嗒嗒地應(yīng)(yīng)聲：“102?！?p>　　“大點(diǎn)(diǎn)聲！”老師表情更嚴(yán)(yán)肅了。

　　“102！”學(xué)(xué)生們被刺激得聲音大了八個(gè)(gè)度，教室都被振動(dòng)(dòng)。

　　走廊鈴聲響起，悠遠(yuǎn)(yuǎn)而誘人。

　　很明顯，臺(tái)(tái)上的老師并不打算這么輕易放他們走。

　　老師雙手背在身后，慢慢移動(dòng)(dòng)腳步走到門邊，突然大喝一聲：“周書(shū)，上來(lái)(lái)發(fā)(fā)卷子！”

　　坐在第三排的高馬尾女生放下筆，快速走到講臺(tái)(tái)上，從抽屜里摸出厚厚幾沓卷子，目測(cè)(cè)每人四五張的樣子。

　　周書(shū)聽(tīng)著心跳聲，小心翼翼發(fā)(fā)完所有卷子回到原位。

　　此時(shí)(shí)已經(jīng)(jīng)下課十分鐘，教室陷入寂靜。有一位同學(xué)(xué)鼻炎嚴(yán)(yán)重，其他人甚至能聽(tīng)清楚他粗重的呼吸聲。

　　后排座的女生用筆戳戳周書(shū)僵硬的背，周書(shū)沒(méi)敢動(dòng)(dòng)，只是豎起耳朵聽(tīng)她小聲說(shuō)(shuō)話。

　　“周書(shū)，這周末我生日，來(lái)(lái)我家玩?！閉f(shuō)話的女孩叫應(yīng)(yīng)枝，生了一張娃娃臉，長(zhǎng)(zhǎng)頭發(fā)(fā)挽成丸子頭在頭上一跳一跳。

　　周書(shū)點(diǎn)(diǎn)頭。

　　周末，她應(yīng)(yīng)該要在家看店。

　　她打算下課后找應(yīng)(yīng)枝解釋清楚，沒(méi)想到老師說(shuō)(shuō)了聲下課，就把她叫出去。

　　他們班的老師，是副校長(zhǎng)(zhǎng)，平時(shí)(shí)一副雷厲風(fēng)(fēng)行的樣子，私下卻溫柔憨厚。周書(shū)曾見(jiàn)過(guò)他給妻子打電話，總是柔聲細(xì)(xì)語(yǔ)(yǔ)的。

　　老師告訴周書(shū)，下周他要到外市開(kāi)會(huì)(huì)，有兩天的課都上不了。交代給周書(shū)一些作業(yè)(yè)細(xì)(xì)節(jié)(jié)還有模擬卷的位置，就讓她回家去。

　　周書(shū)回到教室背書(shū)包時(shí)(shí)，人已經(jīng)(jīng)走光了。她按下墻上的吊燈按鈕，無(wú)(wú)光吊燈在風(fēng)(fēng)的作用力搖搖漂浮，于是她把窗戶關(guān)(guān)好，再檢查教室電源，準(zhǔn)(zhǔn)備離開(kāi)。

　　在門口，撞到班長(zhǎng)(zhǎng)。

　　班長(zhǎng)(zhǎng)剛從辦公室回來(lái)(lái)，手里拿著幾張紅色的紙，正面印的是“學(xué)(xué)習(xí)(xí)之星”字樣。

　　“周書(shū)，你居然還沒(méi)走，我把你的獎(jiǎng)(jiǎng)狀給你?！卑嚅L(zhǎng)(zhǎng)是個(gè)(gè)男生，動(dòng)(dòng)作毫不扭捏，抽出有她名字的一張，還從衣兜里摸出300塊錢，“你上學(xué)(xué)期期末一診是年級(jí)(jí)前五十，有300塊錢獎(jiǎng)(jiǎng)學(xué)(xué)金?！?p>　　周書(shū)連著獎(jiǎng)(jiǎng)狀和錢接過(guò)來(lái)(lái)：“謝謝班長(zhǎng)(zhǎng)?！?p>　　班長(zhǎng)(zhǎng)突然有些害羞地摸摸后腦勺，不好意思地笑道：“叫我名字就好了。”

　　周書(shū)點(diǎn)(diǎn)頭：“謝謝你，李梧。我先回家了?！?p>　　李梧說(shuō)(shuō)好，目送她的背影離開(kāi)，走進(jìn)(jìn)教室，發(fā)(fā)現(xiàn)(xiàn)電源已斷，窗也鎖得死死的。

　　周書(shū)家住綠蘿路33號(hào)(hào)，其實(shí)(shí)這是她家小賣部的地址，小賣部前屋是貨柜，后面打了隔斷，放上床和生活用品，就是一個(gè)(gè)小臥室，這是以前奶奶住的地方。

　　每天守候小賣部的是媽媽，爸爸是工地施工人員，每周休息日回一次家，一回來(lái)(lái)必吵架。

　　周書(shū)總是在爸爸媽媽吵架的時(shí)(shí)候躲到這里來(lái)(lái)，在柜臺(tái)(tái)上寫(xiě)作業(yè)(yè)，收銀，成為她的日常生活。

　　回到小賣部時(shí)(shí)，媽媽還沒(méi)下班，這個(gè)(gè)點(diǎn)(diǎn)正是附近孩子們過(guò)來(lái)(lái)買零食的時(shí)(shí)候。

　　周書(shū)把書(shū)包放在后屋，走到收銀臺(tái)(tái)旁邊，媽媽走出來(lái)(lái)讓她給小孩子們收銀，自己在旁邊對(duì)(duì)賬本。

　　送走一批吵鬧的小朋友，店里走進(jìn)(jìn)來(lái)(lái)幾個(gè)(gè)買煙的人，停在收銀臺(tái)(tái)對(duì)(duì)面一排煙柜良久，最后勾肩搭背過(guò)來(lái)(lái)結(jié)(jié)賬。

　　周書(shū)垂著眼睛掃條形碼，把那幾包煙裝進(jìn)(jìn)一個(gè)(gè)紅色塑料袋里遞過(guò)去：“一共78元?！?p>　　為首的男孩翻出支付二維碼，周書(shū)動(dòng)(dòng)作熟練地掃碼，付款成功后，她才抬起頭來(lái)(lái)。

　　那個(gè)(gè)付錢的男生，是李梧，他遞過(guò)來(lái)(lái)的手頓了一下，周書(shū)用余光暼看一眼。

　　那幾個(gè)(gè)搭著他肩膀的人，不像是三中的學(xué)(xué)生。

　　周書(shū)陷入深思，一旁媽媽突然大呼小叫。

　　“周建華這個(gè)(gè)狗日的，又來(lái)(lái)摸我錢的，錢少了三百塊，看明天回來(lái)(lái)我不收拾他?！敝軙?shū)媽媽長(zhǎng)(zhǎng)于川渝，情緒激動(dòng)(dòng)是就喜歡說(shuō)(shuō)方言。

　　周書(shū)也用方言緩解她的情緒：“媽媽，今天早上我拿去買書(shū)了的，你喊我各自在錢柜里拿嘛。”

　　周書(shū)媽媽沉默下去，最后說(shuō)(shuō)：“好吧。”她從柜臺(tái)(tái)下拿起自己用了很多年的包。

　　那個(gè)(gè)包是黑色的，皮上凹進(jìn)(jìn)去一個(gè)(gè)淺淺的半圓，半圓里繡著針腳不均的各色各樣玫瑰和葉子。皮包已經(jīng)(jīng)有了歲月的痕跡，明顯的灰色褶皺和壞掉一般的拉鏈頭鄭重其事地告知主人，它命不久矣。

　　周書(shū)媽媽把挎帶斜在衣服前，微微佝僂的身軀往門外走去。

　　周書(shū)心中五味雜陳，忽然叫住她：“媽！”

　　周書(shū)媽媽轉(zhuǎn)(zhuǎn)過(guò)頭來(lái)(lái)，一鬢的白發(fā)(fā)在白熾燈的照耀下更如思念橫生的霜。

　　“外面在下雨，拿傘?！敝軙?shū)微微一笑，媽媽恍然大悟，趕緊跑到后屋取傘回家。

　　周書(shū)緩緩坐下身，外面天徹底溶成漆黑一片，只有路燈微弱地閃著行人的希望。

　　她后知后覺(jué)把今天李梧給她的三百塊錢從衣服里拿出來(lái)(lái)，放進(jìn)(jìn)錢柜里。

　　像以往休息日一樣，她還是選擇不回家。每次爸爸在家總會(huì)(huì)風(fēng)(fēng)起云涌，她也懶去惹得一身煩。

　　周末，應(yīng)(yīng)枝的生日，天氣也晴朗起來(lái)(lái)。

　　下午周書(shū)給媽媽發(fā)(fā)了條信息，媽媽如釋重負(fù)(fù)趕緊跑到小賣部來(lái)(lái)接她的班，還和周書(shū)吐槽：“你爸爸真的煩，一回來(lái)(lái)就有事沒(méi)事吵。還好今天你有事不看店，我才擺脫他了?！閉f(shuō)完，又抬起頭看著周書(shū)，“你等會(huì)(huì)兒記得給你爸在那個(gè)(gè)什么美團(tuán)(tuán)上點(diǎn)(diǎn)個(gè)(gè)外賣。”

　　周書(shū)一邊把早早給應(yīng)(yīng)枝準(zhǔn)(zhǔn)備好的生日禮物放進(jìn)(jìn)帆布包里，一邊語(yǔ)(yǔ)氣平淡地說(shuō)(shuō)：“媽，你還擔(dān)(dān)心他餓著。你晚上在這兒自己煮點(diǎn)(diǎn)好吃的，別管他了，他四十多歲我不信找不到吃的?！?p>　　周書(shū)說(shuō)(shuō)著聽(tīng)上去有些大逆不道的話，但卻是事實(shí)(shí)。

　　媽媽也習(xí)(xí)慣她有些冷漠的性子，眼神飄到周書(shū)塞的禮物上，突然冷靜地摸摸下巴：“這玩意兒花不少錢吧？”

　　周書(shū)坦誠(chéng)(chéng)地點(diǎn)(diǎn)頭：“嗯，我用稿費(fèi)(fèi)買的，兩百塊錢?！?p>　　周書(shū)媽媽沒(méi)有責(zé)(zé)怪她：“行，應(yīng)(yīng)枝之前也送你那么貴的禮物，還禮是應(yīng)(yīng)該的。”

　　周書(shū)檢查沒(méi)有遺漏的東西，挎上包：“媽，我走了。”

　　周書(shū)媽媽低頭算賬：“去吧去吧，別喝酒?！?p>　　周書(shū)突然覺(jué)得自己有些小氣，她甚至不會(huì)(huì)想到給媽媽買一個(gè)(gè)新包。

　　應(yīng)(yīng)枝家住在市中心京府名苑，周書(shū)曾聽(tīng)說(shuō)(shuō)過(guò)她家住的是復(fù)(fù)式，就是那種兩層樓的，樓頂還有個(gè)(gè)花園。

　　在腳步逐漸靠近小區(qū)(qū)門口時(shí)(shí)，自卑怯弱心襲來(lái)(lái)，讓她雙腿灌鉛，實(shí)(shí)在難受。

　　該怎么和保安叔叔說(shuō)(shuō)她是來(lái)(lái)找同學(xué)(xué)的？這種高級(jí)(jí)小區(qū)(qū)會(huì)(huì)讓別人隨便進(jìn)(jìn)去嗎？她會(huì)(huì)不會(huì)(huì)被笑話？

　　周書(shū)站在離保安亭十米遠(yuǎn)(yuǎn)的樹(shù)下，手指緊緊捏著帆布袋，指尖泛白。

　　如果有個(gè)(gè)手機(jī)(jī)，還能和應(yīng)(yīng)枝說(shuō)(shuō)一聲，可是復(fù)(fù)讀的時(shí)(shí)候爸爸把她的手機(jī)(jī)沒(méi)收了，她身上只有一個(gè)(gè)老人機(jī)(jī)，沒(méi)有存過(guò)應(yīng)(yīng)枝的號(hào)(hào)碼。

　　一切不合時(shí)(shí)宜的事情讓她內(nèi)(nèi)心打起退堂鼓，猶豫是否回家去。不過(guò)那天都答應(yīng)(yīng)應(yīng)(yīng)枝了，倘若她失約，應(yīng)(yīng)枝會(huì)(huì)不會(huì)(huì)看不起她？

　　周書(shū)鼓起勇氣，挪動(dòng)(dòng)腳步到保安亭的透明窗戶前。窗戶很高，周書(shū)踮起腳，脖子剛好夠到窗臺(tái)(tái)。

　　她輕聲說(shuō)(shuō)：“叔叔，我可以進(jìn)(jìn)去嗎？我是來(lái)(lái)找同學(xué)(xué)的。”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解釋方法，即使聲音顫抖，眼神也是清澈明朗的。

　　“哪戶？登記一下吧。”保安叔叔長(zhǎng)(zhǎng)得一臉福相，笑呵呵地把登記表滑過(guò)去，“身份證號(hào)(hào)，原因，還有時(shí)(shí)間，都要寫(xiě)?！?p>　　周書(shū)寫(xiě)完一排娟秀的小字，再遞過(guò)去時(shí)(shí)，保安叔叔嘀咕一聲：“應(yīng)(yīng)先生家啊。”他問(wèn)，“你知道怎么走嗎？”

　　周書(shū)搖頭，眉頭緊著。

　　正在保安叔叔頭疼之際，一輛車出現(xiàn)(xiàn)在小區(qū)(qū)門口。

　　保安叔叔如同看到救命稻草，按下道閘的時(shí)(shí)候，同車揮揮手：“應(yīng)(yīng)先生！”

　　黑色的小轎車通過(guò)道閘，灰色不透明的玻璃降下來(lái)(lái)，開(kāi)車的人聲音響起：“怎么了，老趙?！?p>　　保安叔叔指指面前的女孩：“這個(gè)(gè)妹妹是應(yīng)(yīng)枝的同學(xué)(xué)，她不認(rèn)(rèn)識(shí)(shí)路，能勞煩你帶她去嘛？”

　　車內(nèi)(nèi)的人低下頭，看清楚站臺(tái)(tái)上小姑娘的模樣。

　　周書(shū)和那人對(duì)(duì)視的時(shí)(shí)候心頭一熱，大腦像是被洪水劇烈沖擊。

　　世界上，總有一些概率微乎其微的事情正在發(fā)(fā)生著。

　　比如她再遇見(jiàn)了一個(gè)(gè)人。

　　“上車?！敝軙?shū)聽(tīng)見(jiàn)車鎖開(kāi)的聲音，應(yīng)(yīng)先生說(shuō)(shuō)。

　　周書(shū)低頭，她斷定他沒(méi)認(rèn)(rèn)出來(lái)(lái)她，淡然地走過(guò)去。

　　應(yīng)(yīng)詢開(kāi)著車，車子進(jìn)(jìn)入地下室，搖搖晃晃一番，周書(shū)躲在光最暗的車座后面。

　　她隨著車身左右擺動(dòng)(dòng)，好不容易穩(wěn)(wěn)住身子，應(yīng)(yīng)詢出聲問(wèn)她。

　　“你是應(yīng)(yīng)枝的朋友？”應(yīng)(yīng)詢的語(yǔ)(yǔ)氣十分漫不經(jīng)(jīng)心，好像只是為了特定搭訕而用過(guò)很多次的言辭。

　　周書(shū)點(diǎn)(diǎn)頭。

　　她想到應(yīng)(yīng)詢看不見(jiàn)，就聲若蚊蠅回答道：“是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