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這種人，一定會把胸懷天下勵精圖治的大話整日掛在嘴上，卻把身為皇子的高傲和不可一世刻進骨子里。”

　　我聽見他們議論紛紛，看見他們銳利的手指都指向了臺上衣著光鮮亮麗的統治者，仿佛那里站著的是一個罪人。

　　臺上，白希身姿筆挺，眼中有著不可言喻的堅定。

　　我突然很想問他，如果你想保護的臣民，都是些巴不得你不得好死的家伙，你還會甘之如飴嗎？

　　可我又能想象到，那眼載星光，固執而勇敢的少年，一定會朝我斬釘截鐵地點頭。

　　寒風刺骨的山崖上，白希銀白如星的眸中閃過一絲錯愕。

　　“我的命？”

　　白希嗤笑了一聲，緊接著慘白的臉上逐漸浮現出血色，連聲音都變得輕快起來：“我這么強大，怎么可能會死——誰能要得了我的命？”

　　他是如此自命不凡，襯得我的擔心多余又可笑。

　　他整理了一番衣服，又轉過身，接著向前走去。

　　我望向他的背影，和我比起來，他的身形如此高大，卻在這高不可攀的云山上無比渺小。

　　仿佛天地蜉蝣，滄海一粟。

　　后來的道路還算好走，但一路的毒蟲山石擋路也使我們耽擱了許多時間，當我們走了約莫三分之一的路程時，已經離出發日過了一周。

　　天氣越來越冷，山上可以尋找到的食物也越來越少。如果不能在一個月之內走出去，我和白希很可能會面臨絕糧的困境。

　　夜晚，我們在森林里搭好帳篷。

　　白天，白希的小腿被野藤割開了幾道血痕，但他做了簡單的包扎后，就堅持要繼續走下去，導致晚上再次查看傷口時，割裂的口子已經開始腐爛，頗有傷勢嚴重的跡象。

　　我的情況也不甚樂觀，雙手長期受寒風侵蝕，手背已經有了嚴重的凍瘡，稍稍拉伸一下就會刺痛，更何況，這雙手還要用來攀爬和割草。

　　白希把研磨好的草藥遞給我，我望著碗里那一坨褐色的不明固液混合體，不免有些驚愕。

　　難道這是……白希的……的……

　　“這是父親給我的草藥，敷在傷口處，對療傷止寒有奇效。”

　　我連忙收回胡思亂想，放心地抹了一把藥膏糊在手上，頓時，凍傷處清涼一片，不再火辣辣地疼。

　　這藥的療效甚好，可白希卻不用它，只用碘酒和紗布做了簡單的傷口處理，他察覺了我的困惑，道：

　　“我只是小傷，不必用它，剩下的你且留著敷下去吧。”

　　他的傷口明明接近腐爛，卻仍然如此鎮定的告訴我說，這只是小傷，讓我不必憂心。

　　我捧著那碗藥膏，只覺得心頭五味雜陳，又隱隱有一股無名怒火，想要說的話卻爛死在喉嚨里，終究沒有說出。

　　那頭躲在帳篷里舔舐著傷口的小老虎，柔軟的皮毛上長滿了銳利的尖刺，以此來保護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己。

　　第二天，我與白希整裝待發，卻遇上了一件難題。

　　山頭太冷了，瓶里的水全都結成了冰，就連河面上也有一面厚冰，這意味著我們要獲得水就必須浪費大量時間和精力。

　　我提議走水源充足而且相對安全的道路，盡管那條路會繞遠一些，但白希不同意，他只想著快些走出森林，因為天氣越來越惡劣了，如果走兇險的荒野能省去兩天的腳程。

　　地圖上對荒野的記載不多，只知道那里遍布暗沼，我們必須走得更小心。

　　“前面有青色的泥炭蘚，應當是沼澤，你且注意。”

　　白希搬起一塊大石頭投進前方的泥潭里，果然，石頭發出沉悶的響聲，很快被泥潭吞了進去。

　　要跨過這片泥濘并不容易。白希爬上樹，割裂了一截長樹枝，又將樹枝做成了兩根長拐杖，將其中一只遞給了我。

　　“用它來測深度，緩慢前行。”

　　就這樣，我們一前一后艱難挪動著，骯臟的泥濘像一只只臭熏熏的手，不停地拖住我的腿，周圍腐爛的氣息鋪天蓋地，我屏住呼吸才好受了一點。

　　我和白希片刻都不敢耽誤，因為一旦太陽落山，森林會變得非常危險，我們必須在這之前找到安全的地方搭好帳篷。即使我和白希是兇猛的食肉動物，也難敵叢林里成群結隊的捕食者。

　　好在沼澤地并不長，我與白希順利來到了下一片領域。此時，我們渾身是泥，活脫脫像兩個泥菩薩。

　　“噗……哈哈哈！”白希望著我狼狽的模樣，忍俊不禁。

　　我本來因泥濘的包裹而難受不已，甫一見到他澄澈的笑顏，頭頂的陰霾便一掃而散。興許，這就是愛情吧。

　　我們又走了一個小時，終于找到了一個寧靜的水潭。

　　月照凈水，如泄流銀，水波粼粼，荷張魚躍，一望無際，美得不似人間。

　　“這片湖面竟然沒有起冰。”

　　我感嘆道，難得有個不用鑿冰取水的湖泊，這下可省了好大一番力氣。

　　白希若有所思道：“我在書里看過一個傳說。”

　　我搭好帳篷，八卦的眼神追隨著白希縹緲的目光，溯游到了湖中央。

　　“傳說，鳳靈山內有一‘月光湖’，湖面如鏡，水暖四季，乃鳳凰沐浴之地，鳳凰曾在湖心落下一滴淚，淚落成石，又名鳳凰石，取之者，所得皆所愿，所愿皆成真。”

　　我瞬間就提起了精神：“什么愿望都可以實現嗎？”

　　白希平靜道：“只是傳說而已，何況根本沒有人見過鳳凰。”

　　“我見過啊。”我苦笑道。

　　我見過。

　　“那它現在在哪？”

　　“它死了。”

　　“鳳凰不會死的。”

　　我震驚地望向白希，急切地追問道：“真的嗎？”

　　“鳳凰會帶著前世的記憶，經歷一次又一次輪回，直到，它不想醒來為止。只是，誰也不知道，鳳凰下次會以什么樣的方式出現，更不知道它在哪。”

　　“為什么要躲躲藏藏呢？鳳凰不是神獸么？”

　　“神獸？”白希嘲諷一笑：“這世上早已沒有神了。只有人們無休止的欲望，傳說鳳凰一身是寶，若真被世人抓住，那才叫可憐。”

　　我想起那個稚嫩的男孩，他柔軟的小手還沒有我的手一半大，眼神如此溫柔，像極了這皓月下的潭水。

　　想起他滿是悲憫的笑容，向著我，也向著蕓蕓眾生。

　　也許他早就知道這是個骯臟的世界，卻無能為力改變，即使他擁有神力，可世人根本不需要他。

　　就像那顆沉入水底的鳳凰石，它是多么悲傷而沉重的一滴淚，卻還要承載著無數愿望，像美好的童話一樣寫進書里。

　　人們需要的只是滿足自己的方法，鳳凰也好，石頭也罷，他們信仰的只是自己的欲望——而非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