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霜花底】金帶系袍回禁署,翠娥持燭侍吟窗。人間榮貴無如此,誰愛區(qū)區(qū)擁節(jié)幢。
三月初八,春和日麗。應(yīng)天學院大考在即,傅御史兼任出題考官,須閉門避嫌一周不出。臨行前,他千叮嚀萬囑咐我莫要在外惹是生非。我攀到他肩膀上,摘了一枝桃花插在他的高扎的發(fā)髻里,笑嘻嘻道:“好啦好啦,你快走吧,考完試就是萬花節(jié),我們約好,要一起去揚州玩!”
傅思祁笑了笑,千般不舍地望了我一眼才離開。翠翠端來一盤剛做好的梨花酥,見我伏在書案上滿臉悶悶不樂,捂起嘴唇輕笑:“看來小姐也深陷相思之苦。”
“我才不是想著那個總給我布置功課的家伙呢!”我氣鼓鼓地反駁道,手指摩挲著二姐從宮中寄來的家書和一個繡有團簇淡藍繡球花的精致香囊禮物,心中郁悶不已:信中字里字外無非是她在王宮過得挺好,讓我和爹娘不要擔心。詞藻工整,措辭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卻沒有一句話和她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自上次分別已有兩月之余,我好想去見她。
正當我一籌莫展之際,好巧不巧,帝王宣布三日后于宮中御花園舉辦春日宴,得到邀請函的大臣皆可攜兩名親眷前往宮中。我央求了爹爹好久,他才終于答應(yīng)帶我進宮。
爹爹嚴肅道:“王宮不比家中,說錯了話可是要掉腦袋的,幺兒你向來童言無忌,入了宮中,少言噤言,莫要去招惹宴會上任何一人,誰和你搭話就做手勢提醒他你嗓子不適。知道了嗎?”
“知道了,爹爹,你說了好多遍啊,我的耳朵都要長繭子了。”我摘了一串純白的梨花,簪在綰好的垂桂髻上,身穿一襲淡藍衣裙,外套一層透薄潔白的輕紗。如此淡雅而低調(diào)的裝束自然難引起注意。
我同爹爹娘親踏上馬車,春日街旁游人眾多,花農(nóng)吊著嗓子叫賣自己的鮮花,這是一年當中尤為馥郁的季節(jié),岐周國上至皇族國戚,下至布衣百姓,無一不嗜花如狂。每逢三月初八至四月初八,各地都會舉辦大大小小的萬花會,其中當屬揚州萬花會最為隆重興盛。每年都會有富商巨賈文人雅士一擲千金拍賣下?lián)P州萬花會層層篩選出的“花王”、“花后”,故有“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美譽。
初次進宮,只覺分外欣奇,左蹦右跳,東張西望。湛藍的天空下,宮樓上那金黃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頂,顯得格外輝煌燦爛。華麗的樓閣被華清池池水環(huán)繞,浮萍滿地,碧綠而明凈,水天相接,渾然一色,竟不知此處是人間還是仙閣。
“御柳如絲映九重,鳳凰窗映繡芙蓉。”如此華麗又曼妙的景致,難怪不少帝王都曾沉淪享樂,誤民誤國。
宮人年輕貌美,窈窕身材,惹人垂誕。妃子們更是燕肥環(huán)瘦,美艷絕倫。我又想到了我的大姐。大姐曾是陵城第一美女,求親的青年從街頭排到街尾。后來一紙詔書傳入家中,她于及笄那年入宮,當天就受到皇帝老兒寵幸,皇帝老兒送了好多金銀財寶給爹爹,我一點也不開心,我覺得大姐不是真心想留在皇宮的,她同我說過渴望著詩詞里“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那般真摯的愛情。皇帝老兒有那么多老婆,怎么可能獨寵她一人。那風風光光的一個月過去后,大姐就失去了寵愛,皇帝又封了很多新人做妃子。周而復始,無窮無盡。
王宮就是這么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地方。這么一想,那御花園中千樹萬樹爭相斗艷的花突然就失去了顏色。
我跟著爹爹坐在席上,已有不少賓客在其他桌上品酒閑聊。爹爹位高權(quán)重,許多官吏朝他敬酒恭維,夸令女令正如何美貌不凡,其中無一句真心,全是在借花獻佛,我便想起了傅思祁,他雖然也喜歡搖著尾巴說恭維話,可我并不討厭那樣的他,我喜歡他口中說出的贊美,就像喜歡春日綻放的桃花。
我漫不經(jīng)心地吃著糕點,爹爹告訴我大姐二姐會在陛下和三皇子入座后同來。宮里的規(guī)矩多如牛毛,幸好我所嫁之人并非王公。
我吃了個八分飽,那皇帝老兒才挽著如花似玉的皇后美人坐上花園里最尊貴顯眼的位置,緊跟著的便是我大姐,她還是那般年輕貌美,可又變了好多。曾經(jīng)身上稚嫩靈動的氣息無影無蹤,反而染上了皇宮中獨有的肅穆與莊重,她成了一個真正的“貴妃”,即使那更像得了一種名為“身不由己”的病。
眾人行禮,下座,宴會像一場精致的皮影戲。我討厭這里,目光快速轉(zhuǎn)移到三皇子附近,卻怎么都找不到二姐。
爹爹耐不住我哀聲懇求,便走去朝三皇子敬酒,舉袖陪笑道:“殿下真是越發(fā)豐神俊朗了,今日怎不見令正一同前來?”
赫瀾滄眉目俊郎,五官深邃,算得上好看。可眼神總給人一種陰鷙感,連周身散發(fā)著凌冽寒氣,即使他故意露出溫和的笑容,也總似不懷好意:“王妃身體不適,本王只好一人前來,岳父莫要見怪。”
說罷,赫瀾滄竟將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我只覺一陣惡寒,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我聽著爹爹的話沒有離開席位,可三皇子似乎仍想找我的麻煩。
赫瀾滄輕笑道:“聽說,令尊的小千金,和當朝御史傅思祁訂婚了?”
魏延面上仍添笑道:“是啊,連幺兒都要嫁走了,我的小棉襖又要少一件咯。”
“那可否——請令女同本王一敘呢?本王倒是對他們的故事很感興趣,傅御史從不近女色,卻在月前突然訂了婚,著實令本王好奇得很,究竟是何等美人,才能引得傅大人注意啊。”赫瀾滄用狹長的眼睛打量起我,像只狡猾的狐貍觀察著他的獵物。我連忙別開視線,若無其事地吃著梨花酥。
魏延額上冒出細碎的冷汗:“想來深感慚愧,這幾日愛女的嗓子上了火氣,怕是說不了話。”
赫瀾滄笑道:“哦?啞了啊……”
他直起身,掠過爹爹,徑直走向我,勾起薄唇,眼神中折射出遮天蔽日的狠戾,笑面里沒有一絲暖意。
他負手而立,遮住我頭頂炙熱的太陽:“那就讓她來聽著罷。聽一聽本王和王妃的故事——”
【伍.成雙對】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傅思祁說過,《孫子兵法》里有句至理名言,十分適合我: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赫瀾滄還未來得及開口找茬,我便猛地從席上站起來,迅步逃離宴上。不知跑了多遠,直到身后看不見人影,我才緩下腳步。
再一抬頭,又是另一番光景。
我迷失在偌大王宮一個極為偏僻的角隅,這里除了宮墻還是宮墻,萬籟俱寂,無人問津。
半個時辰過去,我發(fā)現(xiàn)自己轉(zhuǎn)了個圈回到了起點,不甘心地蹲在草坪上用樹枝畫出走過的路線做上記號:“這里……往前走,是墻,往右走,直走,右走……”
我抱起腦袋哀嚎道:“怎么哪哪都是墻啊!”
忽然,一陣春風拂面,眼前浮現(xiàn)另一只手以地為紙,以枝作畫:“這里,不要拐,直走,再往右,走到院里有一棵高大槐樹的地方,向左走百米有余,就能到殿門口了。”
那聲音我再熟悉不過,可他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
我抬頭,與他相視,幾乎是同時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傅思祁?”
“小光。”
我眼底的欣喜和失望一擁而上。我知道他又騙了我,或許他正在皇宮里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只是不能讓我知道。
就像那年雪夜他沒有問我為什么要去他家門口曬月光,我也沒有質(zhì)問他為什么瞞著所有人只身來到王宮。
我沉默著,松開了他的手,故作輕松地笑:“我知道路線了,你去忙你的吧,我不會和別人說的。”
他面露難色,似有愧疚:“對不起,小光,等我處理好一切,就和你一起回家,好嗎?”
我點頭,拐入朱漆染透的宮墻。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聰明到能得到他完完全全信任的人,所以很多事情,他都不會告訴我。
我懵懵懂懂地走著,才踏出宮門,便聽見身后有太監(jiān)急匆匆喊:“承德王妃,薨了!”承德是三皇子的封號,承德王妃是我的二姐。
那一瞬,我只覺天昏地暗,神志也被沖得不清不明,我立即轉(zhuǎn)過身,卻望見三皇子赫瀾滄恰好立在我的身后。
他聽見二姐的死訊,竟然那樣平靜。臉上沒有悲傷,甚至沒有一絲驚奇——他輕輕地點頭,像聽見一件微乎其微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愕然開口:
“她才嫁給你,三個月啊?”
他淡漠地笑了笑:
“世事無常,節(jié)哀順變。”
“節(jié)哀順變”這四個字,從他畜生一般的嘴里吐出來,是那般無恥可笑。
如山倒的憤怒和悲傷令我喘不過氣,我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沖過去,毫無理智地揮出一記重拳,將他狠狠打翻在地。
后來的事,我記不清了,外面嘈聲一片,我被押送去了一個很黑的地方。這是我三年來第一次打架,爹爹無法包庇我,卻夸我打得好。大姐哭得好生難過,我隔著鐵柵欄,也無法把她擁進懷里了。
我打掉三皇子一顆牙,被判二十大板和兩個月的監(jiān)禁。我原本以為,板子落在身上會很痛,可原來心疼到一定程度,就能忘記身體上的疼痛了。
這期間,傅思祁來探望我,他朝我信誓旦旦:我一定會找出你二姐的真正死因,替她報仇雪恨。我望了眼他,又望了眼黑漆漆的房頂,我好像懂了什么,卻什么都不能做。
連我都能猜到,真正的兇手就是赫瀾滄。傅思祁何等聰明的人,又怎會推算不到。我說:“你不要斷送自己的前程。這本不關(guān)你的事。”
他離開了。窄小又空蕩的牢房里只剩我一人。我趴在茅草里無所事事,想起過往和二姐的種種,翻來覆去,夜不能寐。
三月過去,四月初。有什么在耳邊簌簌地響,牢房陰暗潮濕,有鼠蟻蚊蟲是常事。我迷迷糊糊睜開眼,聽見牢房被打開的聲音。
好久沒人來探望過我了。也好,我如今這般狼狽的模樣,實在不想讓傅思祁嘲笑。我抬頭,對上赫瀾滄兇狠的目光,他粗暴地捏起我的臉,就要往我的嘴中灌下一粒不知名的藥。
我還未反應(yīng)過來,他的頭部便已受擊,“轟”得一聲倒在地上。
他的身后,立著好多侍衛(wèi),侍衛(wèi)中間,有一個高挑的身姿,一襲玄色直綴朝服,背光而立,長長的影子拓印在我身上。我剛想說些什么,一把匕首落在我的脖子上,緊接著響起赫瀾滄略帶喘氣的憤怒聲音:“好啊,好一個甕中捉鱉,傅思祁,你打得一手好算盤!”
“人贓并獲,你還要挾持人質(zhì),罪加一等么?”傅思祁攥緊拳頭,手心全是冷汗,臉上卻仍掛著冷靜的神態(tài),不敢露出半點怯懦。
我苦笑:
我又連累了他,連累了所有人。
小時候,我想幫助腿腳不好的老婆婆上山訪廟,卻害她差點摔下臺階;我想幫官兵驅(qū)趕山賊,卻淪為山賊的人質(zhì)讓他們逃之夭夭;我想寫一幅字畫送給爹爹當生辰禮,卻不小心把他最喜歡的硯臺打成兩瓣。
我早就知道,我是一個“禍害”。
我無比寧靜地,注視著正在擔憂我的每個人。也許只要我把身體向前移一小步,與那恐怖的刀刃融為一體,就能幫助所有人,解決他們的“禍害”。
“小光,小光。”
腦海中,突然響起一陣很好聽的聲音。
傅思祁的笑容浮現(xiàn)在我心上,他指著白紙上的一個墨字:
“愛”。
“你要記著它,你缺少它。”
我猛地抬起頭,像從死神的懷抱里驚醒,一眼便對上傅思祁那雙盛滿焦急和悲傷的眸子:
“我吃,你放了小光。”
他舉起那枚毒藥,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
赫瀾滄小人得志地大笑道:“哈哈哈,好啊,可真是感人至極,你處處與我作對,最后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真是讓我快活得很吶!”他話鋒一轉(zhuǎn),狠毒的視線又落在我身上:“這丫頭身上有枷鎖,快給本王換個人質(zhì)!再準備一輛馬車停在外頭!否則我馬上就讓她人頭落地!”
黑壓壓的人群中,大姐毫不猶豫地走了過去,喊道:“我來當你的人質(zhì)!你放了她!”
“不要……姐姐……不要……”我?guī)е鵁o盡戰(zhàn)栗,恐懼地看著她。她卻并未在意我的感受,徑直走向那禽獸。
“貴妃?這身份倒也足夠了。”話音落地,我被赫瀾滄粗暴地扔在一旁,傅思祁馬上為我解開枷鎖,抱著我離開赫瀾滄身旁。我扯著傅思祁的袖子,淚流滿面地望向大姐,瑟縮著想對她說些什么,她卻對我凄涼一笑,徑直撞在了刀尖上。
滾燙的血濺在我臉上,大姐的好看的眉眼漸漸緊閉,伴隨著我撕心裂肺的嘶吼聲響徹牢房:
“不要——”
來不及,一切都來不及。
就像那年我追不上二姐的花轎,只能目送著她,一步步遠去、一寸寸消失。
“姐姐、姐姐,如果我長大后不想嫁人,你會不會陪我一輩子啊。”
“傻丫頭,沒有人會陪你一輩子的,就算是我,是爹爹,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離開你。你要學會為人處世,學會好好照顧自己,明白嗎?”
她拍了拍我的頭,轉(zhuǎn)身朝著有光的方向走去,直到那道瘦小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光里,我才從那場悲傷又漫長的夢中沉沉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