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暴風雪困在黎明冰洞的幾天里，李存很快摸清了黎明劫匪的全部武裝力量。
他很悲觀。
黎明號、朝霞號、晨星號，三輛重型蒸汽戰車是最主要的作戰力量，但劫匪們搞不到制式的軍用火炮，所以三臺戰車空有強悍的載重和可以搭載重火力的作戰平臺，卻無法全部發揮出來。主要的進攻手段，甚至是能對內城區的機械作戰平臺產生威脅的，就只是車頂的巨型獵鯨槍，除此之外，就只有頂部前面兩座、后面一座、和左右側各一座的無座馬克沁機槍臺。
這肯定不是內城區那些59改怪物的對手。
想想59改機械足之上的作戰平臺上，那個像匹諾曹的鼻子一樣伸出來的100mm線膛炮，發射時被尾焰灼燒得橘紅的炮彈帶著美妙的旋轉轟擊過來時的巨大破壞力，怎么打？
萬幸，這次從列車上劫掠來的蒸汽核心完好無損，劫匪們不打算像以前那樣再造一臺戰車了。
如果沒有重火力，一百臺重型戰車在59改和蒸汽飛艇面前，都只是大肉靶子而已。
這枚蒸汽核心有新的用途。
張方舟已經設計好了蒸汽大炮圖紙，就用這枚蒸汽核心中超高壓高溫狀態的飽和水閃蒸時的瞬時能量，代替火藥燃燒，講炮膛中實心的彈頭直接噴射出去。
盡管射程肯定比不上59改的100mm線膛炮，但可以預見的是，在有效射程內，蒸汽大炮的破壞力也絕不是馬克沁能比的。
除此之外，劫匪們就只剩輕武器了。
每輛戰車搭載五十名戰士，手頭基本上是歷次劫掠來的各式栓動式步槍，以五三式步騎槍為主，極個別手里還在用更老式的杠桿式步槍，這東西射速倒是比栓動式步槍快，但發射后必須向下按壓杠桿的機械構造決定了，它最大的缺點就是沒辦法臥姿射擊，如果沒有掩體，持槍者很容易變成活靶子。
而晨星號那個精壯得像跟刀條子似的車長邢鎮聽說是個用槍的好手，他有把繳獲來的帶瞄準鏡的毛瑟98K。
可一條狙擊槍李存還真看不上，冷槍冷炮時一條狙擊槍可能還有點用，但在重型戰車的作戰平臺中或者大規模的沖突中，一條狙擊槍能發揮的作用真的微乎其微，尤其是戰車在冰原上顛簸時，有瞄準鏡又怎么了，你咋瞄準？
由不得李存不悲觀。
不拉出來比比，還覺得幾輛車，一百幾十號人，小幾百條槍，六七百后勤人員還挺可觀的，可一旦拉出來在紙面上對比，那就……
裝備裝備比不上人家，人數人數就更比不上人家了……
那黎明冰洞要怎么跟百萬人口的新陽，以及其他城市、據點們作戰？
……
作戰室里，周鐵男往爐膛里塞了幾截從列車座椅上拆下的木柴，木頭剛塞進去，就被火舌迅速地卷上，火焰貪婪地吞噬著木頭，每一次的撕扯啃咬，都會嗶嗶啵啵地帶出閃亮的火星，在它狂熱的進攻中，沒多久，黃銅大水壺里的水就沸騰了，滾燙的蒸汽頂得壺蓋叮叮叮的脆響。
張方舟把大水壺拿下來，火舌噌的一下從爐眼里躥出來，像一條突然進攻的毒蛇一樣，一擊撲空，又帶著巨大的不甘和躍躍欲試重新回到它陰暗的地穴中，在地穴口嘶嘶地吐著信子尋找下一次進攻的機會。
熱水沏到茶壺里，水花冒著歡快的泡兒把茶葉舒展開來，就在汩汩的水聲和茶葉慵懶的舒展中，他說：“估計明天雪就停了。”
幾個人圍坐著抱著胳膊，看著那白花花的水汽。
“明天停了我就先去趟穗陽。”李存腳踩著椅子邊緣，胳膊抱在小腿上，用膝蓋頂著下巴說道。
“嗯，鐵男他們送你。”張方舟遞過來一杯熱茶：“可回新陽之后怎么做，你有想法了么？”
“有。”李存接過杯子暖著手說道。
“說來聽聽。”不僅張方舟，周鐵男，王凌，邢鎮也都看向了李存。
“以我們現在的力量，想跟內城區掰腕子，那除了把自己掰折了沒有別的下場。我說話難聽，大家多擔待點。嗯，那我直說了，包括上次跨年夜的暴動，其實你們也選錯了路。這條路絕對行不通。”
作戰室里沉默了。
李存察覺到了這沉默中帶著幾分委屈和憤怒——
任誰被人當面說自己大錯特錯都得有三分脾氣，更何況，跨年暴動是他們四個一致通過的方案。
“我換個說法，跨年夜那天你們策動了多少人。”
“六百多。”王凌有點壓不住火，陰陽怪氣地說了聲：“嫌少？嫌少你試試去。”
李存沒心思跟他吵架，當然話頂到這了，他也無所謂了：“少，當然少。六百人，就妄圖掀翻一個百萬人口的城市，未免也太坐井說天闊了。”
“你！”王凌蹭一下站起來了，面前的茶杯都讓他帶到了地上啪的一聲跌得粉碎，他胸膛氣得起起伏伏，剛指著李存要一通輸出，被張方舟攔了下來：“讓小李說。”
“好。我知道你們是有計劃的，六百人，先拿下外城區外圍，然后依托有利地形先形成對峙，然后通過宣傳、政策、甚至是實打實的打土豪分田地來拉攏人心，或者說，讓更多人清醒過來對不對？”
“是的。只可惜，讓內鬼走了風，里應外合沒成功。”周鐵男鐵青著臉說道。
“那又錯了。我敢說，即便那天你們的戰車殺到了車站，即便那天沒有內鬼通風報信導致警方反應那么迅速，也絕對形成不了你們想要的對峙局面。”
“為什么？”
“因為暴動那天，我就在金刀街現場。我看到了暴動的起義者，嚴重缺乏基本的軍事訓練，嚴重缺乏有效的組織，別說跟警方訓練有素的紀律部隊比了，甚至那些黑幫反應過來后稍微依托掩體還擊，起義部隊就沖不進去了。最重要的是，你們知道那天我看到了什么嗎？”
“什么？”
“搶劫。”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人手我們都嚴格審核過，都是窮苦百姓，沒有街溜子小混子。”王凌還是沒好氣地暗諷著李存。
這人火氣大，心眼小，帶頭沖鋒行，你跟他商量事那鐵是商量不出來個一二三來。
反倒是那個精明的邢鎮對李存的話沒有任何懷疑：“凌子你先坐下。我信。再窮苦再老實的人，你想讓他打土豪，那也必須分田地。”
“對嘛，這就是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理想是可以激起一時血涌，可血真的流出來之后呢？說難聽的，一個人了不得5升血，你就真讓他流，能流多久？我不是在質疑理想者的純粹，我質疑的，是理想者的數量。而且那場暴動最讓人心疼的就是，你們浪費了六百多理想的種子，告訴我，湊出這么多理想者你們用了多久？再湊出這么多，你們還要多久？”
“別吵了。小李說得有道理。所以你想怎么做？”
“泰山社。熔爐教。而且重點應該就是熔爐教。”
“哈？就不說那群心比手臟、手比垃圾桶臟的黑幫了。熔爐教，就那群宗教瘋子能干嘛？”周鐵男有點吃驚，他一向看不太起這些不入流的群體。其實他同意李存之前說的，一個理想者的血是流不了太久的，所以問題的核心，是怎么大規模地制造理想者，他想過外城窮人，想過中城中產，但他從來沒想過黑幫和宗教瘋子。
“你還別說，就是瘋子。”李存站起身來取了條木柴：“我問你們，如果你們睡著了，被個響聲突然叫醒打斷了美夢是什么反應？就比如我今天早上，被中央工廠的沖錘聲給吵醒了，你們猜我干嘛了？”
幾個人沒聽明白李存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沒人回話。
李存只能自己繼續說下去：“看一眼接著睡唄，要還是睡不著，那就罵兩聲，然后拿枕頭堵著耳朵，蒙著被子接著睡，難道要去加入或者毀滅那個沖錘么？別鬧了。”
李存說到這，聰明人就已經全都聽明白了。
他繼續說道：“但瘋子不一樣，一個人正在發瘋時，你突然打斷他，他會怎樣？是的，會暴怒，會還擊，會把剛剛中斷的亢奮全都發泄在讓他覺得不爽的人身上。”
作戰室里陷入沉思的沉默，只有爐膛里的火苗還在不安分地跳動著，往爐膛口試探性地躥出。
李存走過去，把手里的木柴放到膛口，回過頭來說道：“自私甚至腹黑一點地說，相比于麻木的人而言，這些瘋子才是最好利用的。”
說完李存站起身來，一腳把木柴踹進爐膛，原本躁動的火焰突然頓了一下，但緊接著，憤怒地火舌就舔舐到了木柴的每一寸表面，掀翻它的纖維，吞噬它的有機質，在狂響中呼號著讓它成為了自己的一部分。
片刻之后。
原本盯著爐膛滿臉橘紅的張方舟沉吟道：“有道理，熔爐教。但你準備怎么做，像剛剛的木柴一樣，先打入他們的火焰么？”
“那不是。”李存嘿咕一笑：“打進去后，木柴是會被燒掉的。我可沒想去燃燒自己，放心吧，我心里已經有一根最好的‘木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