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一生,有沒有讓你遲遲無法釋懷的人或事?有些人的死亡,帶來的是一些人短暫的傷心以及更多人長久的解脫,記憶總是挑挑揀揀,不開心的全都在。
“你爺爺剛剛去世了,待會讓你弟弟到后邊院子里來。”
掛斷電話,我去對門的房間告訴了弟弟這件事情,回到房里,我望向窗外,燈火通明,煙花漫天,我卻連去世的那人的面容都記不起來了。
幼時家境一般,家里兄弟姐妹眾多,弟弟與我相差了兩歲,我從小就知道,爸媽為了弟弟付出了很多,小時候最深的印象,就是媽媽摟著弟弟,輕聲細語的哄他入睡,那是我從未擁有過的待遇。作為家里最小的女兒,我是一個曾經被丟棄過的人,是村子里眾人皆知的秘密。不受寵的人,懂得察言觀色,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則。我自卑膽怯懦弱愛財,因為多年前的一件事,我對于錢的喜愛近乎成了一種奇怪的偏執。
對于2010年,我已經沒有什么印象了,忘記了那個夏天是干燥還是多雨,也忘記了那個夏天的蟬鳴是否讓人厭煩。唯獨記得的,是那種令人無處可逃的燥熱和無縫可鉆的羞恥。
我熟知家里的條件,所以我也一直都知道應當節儉,從來不會去買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但是平時,學校里有什么需要買的東西也從來都不會缺少。事件的開始,就是因為學校里的老師讓我們買一本價值五元錢的練習題。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天,老師突然通知要買一本練習題,每個人都要交五塊錢,有些同學當時就直接交給了老師,而我們另一部分沒交的被告知下午必須交,過期不候,如果不買這份習題,以后就去教室外邊站著聽課。中午放學回到家,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我去詢問鄰居,有沒有見到我爸媽,他們都說不太清楚。我做好了飯帶著弟弟一起吃完,已經臨近要去上學的時間了,爸媽遲遲沒有回來。那個時候,仿佛老師的要求就如圣旨一般,是必須完成的命令,否則,連回到學校的勇氣都沒有,因此,我開始感到了緊張和不安。然后,弟弟說,要不然去爺爺家,給爺爺要五塊錢吧,你說買習題,爺爺一定會給的。聽了弟弟的話,我把弟弟鎖在家里,自己去了爺爺家。
到他家的時候,他正在吹著風扇睡午覺,我走過去輕輕的把他搖醒,他睜開精明的眼睛看著我,臉上的表情由疑惑變成了厭惡,絲毫不遮掩收斂的厭惡。我有些害怕,戰戰兢兢的問他,能不能給我五塊錢。他猶豫了一下,告訴我“想要錢去找你爸媽要,別來找我,我一個什么都做不了的老頭子,又沒有收入,哪里有錢給你。”
“我爸媽不在家,我們老師讓我們今天就得交上去,不然不給發習題。”
“我沒錢,不發就不發吧,照我看,你本來就不該去上學,除了浪費錢,并沒有什么用,還不如在家里幫著做點農活。”
我心里有些絕望,可是老師的話依舊縈繞在耳邊,我仿佛看到了大家都有練習冊,只有我自己沒有,然后老師讓我罰站,大家都低頭竊竊私語嘲笑我的樣子。我的心一橫,“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爺爺,我求求你給我五塊錢吧。”
他只是恨恨的一言不發的看著我。
我狠狠的在地上磕了一個頭,眼淚從眼睛鼻子里不斷地冒出來。
“爺爺,我求求您,就算是,借給我五塊錢,可以嗎?等到我爸媽回來了,我一定會跟他要了還給您,行不行,我求求您了。”
他仿佛聽不見一樣,轉身躺回了床上,傳來陣陣鼾聲。我抬頭看見風扇旁那個紅的滴血的蘋果和零零散散的紙幣,刺得眼睛生疼。
回到家里,爸媽依舊未歸,隔壁的老奶奶用粗糙的手替我擦掉了眼淚,年近九十的人,顫顫巍巍的從腰間的小布兜里湊出五元錢,強硬的塞進了我的手里。
除了天知地知,我沒有向任何人講述過,我磕頭哭求都沒能從爺爺那里得到一分錢,而這件事情,如一根尖刺緊緊的扎在我的心里,那顆鮮紅的蘋果,成了我最為討厭的東西。
往后的每一次,我只挑大而顏色深的蘋果買,然后一口口吃掉它,撐的想吐,硌的牙齦出血,仿佛嘗到了那天那個蘋果的味道,雖甜卻澀。
……
我看著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的老人,陸陸續續有人過來拜祭,父母幾人跪在一邊哭的萬分悲戚。或許是我太過冷血,我一絲悲痛也無,我試圖使勁擠出些眼淚來,可是眼睛干澀的很,并無眼淚可流。我也并沒有感到一絲恐懼,甚至,我想努力看清楚他的面容,想要看看他離開時是否安詳,我想知道他到底會不會笑,笑起來到底是什么樣子。我以為他的離世會帶走這么多年來緊緊纏住我的夢魘,可是并沒有。他的靈位從臘月二十八一直放到正月初六,整整一周,我才漸漸想通,或許一切都是我自己太過在意,苦求而不可得才無法釋懷。他下葬的那天,我是沒有資格跟去地里的,我站在路邊看著眾人抬著棺木遠去,心里默默的想,“過了今日,黃土一埋,以后,咱們再也不要成為一家人了。”
我想把這件事鎖在心底最陰暗的一角,永久不見天日,可是隨著那人的離世,時日漸遠,我好像又有些記不起來那年的事情了,只記得那顆紅彤彤的蘋果,怎么會有那么紅的蘋果呢?

三張土豆
怕是永遠都釋懷不了了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