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嫻清
小青繼續說《紅樓夢》的人物故事了。《紅樓夢》是一部奇書,書中人物個性極其鮮明。作者通過“事體情理”的曲折描繪,因事而起情,歷情而悟理,寫出一些看似波瀾不驚的生活中的有著極其復雜性格的人物。
作者用一面鏡子把“情”進行了重新詮釋。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情與愛的描寫是克制的,似乎在一些士大夫的眼中,情和欲是緊密相連的,就總是要掩飾,要克制。宋代一些文人會舞動大棒來講修養心性,可是他們私下里也會去坊間聽一些艷情小曲。
在這種情況下,要用至純至凈的情來蕩清去濁,造就一種特別理想化的情感觀是需要有思想,更要有力量的作家?!都t樓夢》的作者本著據實而錄的精神,直面現實冷血,卻用感性的筆觸寫出花團錦簇的盛世之下的那種不自覺的寒冷與哀傷,反復皴染人物,情節似斷非斷,意脈相連,將最真實的東西放在重重簾幕之后,但宗旨卻是溫情的,是柔軟的,是對“情”的詮釋,是對“情”的靜觀默察后的典祭與造就,所以才是千古不朽的經典。
古代中國文化思想中影響較大的是儒、釋、道三家,在《紅樓夢》里也有體現,這對林黛玉的性格又有怎樣的影響呢?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賈母出資為寶釵過生日,寶釵投其所好只點熱鬧的戲文。寶玉流露不悅道:“只好點這些戲?!庇謔?,寶釵稱贊《山門》一出里的《寄生草》填得極好,念其曲詞,寶玉聽后不禁拍掌畫圈稱妙。于是黛玉說他:“沒唱《山門》,你倒《裝瘋》了。”
有人又認為這是寶釵與寶玉都喜此類戲詞,是心靈相通,而黛玉卻是過于尖刻了?事情真是這樣的嗎?
其實,這件事的起因是史湘云戲言一個小旦長得像林黛玉,寶玉怕黛玉多心給湘云使眼色。史湘云見此賭氣要回家,黛玉也不理寶玉,還點他說:“與你何干?”
真正讓寶玉傷感的是黛玉的“與你何干”四個字。書里指出寶玉想起前日翻看《南華經》的言語,心中悲痛,他寫了一個偈子云:“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不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彼嗯d未了,他又填了一支《寄生草》,就甩手睡覺了,再不理事。
襲人見他這般樣子,著了忙,黛玉來了,襲人就讓黛玉看看寶玉填的這闕《寄生草》。黛玉看到這詞,她就“可笑又可嘆”,但黛玉沒和襲人解讀,只袖了這偈子,給史湘云和寶釵同看。
寶玉所填的《寄生草》中云:“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何因,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p> 寶釵看完,竟說道:“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兒一支曲子把他這個話惹出來。這些道書機鋒,最能移性的,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存了這個念頭,豈不是從我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個罪魁了!”寶釵表面上是“笑著說”,然而從她忙著解釋的表現來看,已有慌亂之意。她生怕寶玉認真,從此移了性。而黛玉正相反,并不在意,只用一番妙語把寶玉點悟開竅。
林黛玉打趣寶玉“裝瘋”,不過是覺得他夸得有點過了,其實他還沒徹悟戲詞中的出世境界就高興成這樣。寶玉的確也沒有徹悟,不然也不會因為“與你何干”四個字又惹了無盡煩惱。而寶釵本就是極機變的人,她只是為了讓賈母高興,方點了這樣熱鬧的戲,當寶玉表達不滿,她馬上就說出戲詞以搪塞,要知道平素寶釵從未表示懂戲曲,知道那么多的戲詞,這只是應急之舉,并非真的喜歡戲詞深意。她是連《文選》中的一棵樹的名字,都可以輕松記下,隨口說戲詞,又有何難。顯然,這并非是寶釵與寶玉之間心靈相通。
接著,寶玉寫《續莊子》,他將黛玉、寶釵等等人物都寫成情纏陷他于羅網之人。
之前,寶黛之間就有一小段磨擦,襲人因為故意拒絕相待寶玉,而使得寶玉有些賭氣。他看了《南華經》之后,就寫了一篇心得,即是: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有人認為,寶玉是把寶釵與黛玉放在等價的位置,但是從開篇《莊子》所說的絕圣棄智,就是要去掉陰暗的社會現實及掩飾的假面具,對仁義道德虛偽的揭露,去掉所有的掩飾,人心樸實自然才會呈現。而寶釵的仙姿,黛玉之靈竅豈能與此相類?寶玉是覺得閨閣中人的美惡相繼,讓人迷于情惑,視為情障。
很快,黛玉嘲笑了他:“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不說自己無見識,卻將丑語怪他人?!邊@是黛玉覺得寶玉不能定性是他自己的事,而不是外物的作用。
而寶玉的原句里,“含其勸”“彼含其勸”正是說閨閣中人也被外物所擾,未能保留本心,否則他也就好過些了,“則無參商之虞矣”,他也真是將丑語怪他人了。其實,最能勸他仁義禮法的,應該是寶釵了,卻將黛玉也稍帶上了。可見寶玉還真是以為黛玉是因為將她比作戲子就生氣了,要知道寶玉素喜結交的人物,多為優伶,黛玉當然理解,她豈會因她被比成戲子而生氣,可見此時寶玉對黛玉的了解還不太夠。
所以,黛玉就續了幾句來責他,黛玉并不是氣史湘云笑話她,實際上是對寶玉的表現生氣。黛玉心中的臺詞是這樣的:“她笑我,難道不行嗎?你使什么眼色??!”她是認為寶玉不理解她才生氣,而不是對湘云生氣。但凡黛玉的喜怒皆與寶玉相關,并非真心惱湘云、寶釵,所以她才會與其同看寶玉的偈子。
黛玉見寶玉決絕而去,牽腸掛肚,特意到怡紅院看望他。而寶玉卻以為黛玉不理解她,方會寫偈子來消憂,看來這是一次美麗的誤會。當矛盾發生后,黛玉是如何處理的呢?
林黛玉認為寶玉沒有覺悟佛道之意,卻是亂怪別人。她覺得“可笑又可氣”??尚φ擼賭先A經》是莊子的悟道覺語,寶玉只是初識只言片語就自以為覺悟,實在可笑。可氣者,寶玉在語句里以紅樓裙釵來比擬,多是賭氣之意,所以她也寫了兩句云:“不愧自己無見識,卻將丑語怪他人。”
她看出了寶玉沒有了悟,只是出于他對女性之間矛盾糾葛的不了解,寫了幾句排解心情。因此黛玉對襲人只說是寶玉亂寫著玩的,這也正如學者楊軍所言作者巧妙地將黛玉從讓寶玉覺得苦悶的紅樓數人之中摘了出來,因為她是最能理解寶玉的人。
而寶釵、襲人這時的慌張如出一轍,可知寶釵對寶玉的了解并不深,并非表現出寶釵與寶玉同心悟道。
寶玉也正如黛玉所料,他雖想解脫所有世間的美好到無可追覓之時的痛苦,但又做不到,只好選擇不必糾結讓她們是否理解自己,只自己內心能愛之、惜之就可以了,這是寬釋情緒之意,根本沒有悟道。而且,他此舉明明給有心人看的,方才又補了一個《寄生草》。
其實,寶玉此番覺悟正如脂批所云全是因黛玉一句“與你何干而起”,因黛玉之語而將湘云、襲人、寶釵及一干眾人之悲歡皆變成與己無關。這更加證明寶玉心中只有一顰兒。
她就來點透寶玉的心思,讓他收了那些怨氣。寶玉的偈子有一句云:“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即不須求證心意,就能達到自立根基的境地。黛玉認為寶玉就是難過傷心,而借佛道之語以發泄,他的情心并沒有被湮沒,還想著有“立足境”呢,還想著自己的念頭呢。
黛玉就點敲寶玉,你名為寶玉,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
這一句是問寶玉,既然你什么都沒有,這叫寶玉又是何人?你又是何人?既然你也不知你是誰,又何必傷心呢?枉了一個名,那為個虛妄的你,痛苦如此,又是何必呢?要找那個你,就更不必了。
黛玉認為人生本就是一個謎,無須種種表白解釋,更無須無情悟空,不必找個立足之地,這才算是干凈了。
“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無立足境”是六祖惠能的禪機,是禪宗對“空”的解釋。正如梁歸智先生在《禪悟紅樓》一書中指出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執著于空念,了悟色相本非實有,空即非空,才是達到大乘的境界。即是指將外界與自身無數矛盾都放下了,不須找到支撐點,連“空”的執念也無須有。不必覺悟世事無情而悟空,只須知你就是你,無須找到立足境,方能解開心中困惑。黛玉一語道破寶玉并非從此無情,更沒有悟空達道。
黛玉打破機鋒,點醒寶玉,她太了解寶玉這個癡情種子了,寶玉的煩惱根子是任他再怎么諸多張羅,也不被人理解,他的心病皆由“情”字上來。他這樣的人不會去做謀功名利祿的有用之事,只想任性自然,萬不會因此悟佛入道。
但黛玉也沒有了悟,她出于一片關愛之心來幫助寶玉,他們兩人竟然是以情來解佛、道之理,以偈語通情,歷理而復情,旁人竟無所覺察。寶玉知黛玉放下心結,仍是關心他的,并不是與他無干,早就開心了,自不會再去研究佛法道論。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黛玉形象是非常理性冷靜的,而這種理性冷靜卻是基于她對寶玉的深刻了解。黛玉的性格絕非盡是率性而為,也有著非常冷靜理性的一面。由于黛玉的理性處理,實現了她與寶玉在哲理層面的新認識,深化了情感。
再者,通過這件事又可以看出寶釵與黛玉的隱藏性格。
寶釵遇事從不慌亂,可當她認為寶玉是真的悟了禪機,有去情絕塵之意,著急了。這是寶釵少有的情感流露之時。事不關己,關心則亂,她既怕寶玉從此更加不喜功名,入了佛道之門,斷絕俗世情緣,離經叛道,這已然可見她對寶玉的情感。由于過分慌亂,以至于聰慧的寶釵無法可施。
寶釵聽聞了黛玉之解,方有一語,講了六祖惠能悟禪的故事,“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雖其意與黛玉相近,但本質卻是不同的。
人終究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所以也染不到塵埃,有一種無情之意味。與無立足境相比,她還是執“空”之意。寶釵的解說未涉及情感的層面,僅就禪解禪,顯然她既沒看出寶玉根本沒悟道,也沒有法子能打開寶玉心結。因為不了解,所以才會這樣。她與寶玉的溝通方式也有問題。脂硯齋曾點評寶釵在后文中曾有“借詞含諷諫”,諷諫多為臣子向帝王之諷諫,這與寶釵的說理模式是相通的,就是擺道理,并不是以情感來溝通,當然身為情種的怡紅公子賈寶玉不可能喜歡她這樣的溝通方式。
從感性上,寶釵看了這偈子,怕寶玉真悟道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辯白,卻不知寶玉只是一時作意,無心悟禪。
從理智上,寶釵再次克制感情,她用博學之典故補充了黛玉的機鋒,夸了黛玉的靈慧,掩飾了她解說戲曲詞意對寶玉的誤導,解釋了她的無心之失。
顯然,在這場三人說禪之情節中,唯有黛玉理解寶玉的情心,她才會有十足的把握,以理破局,又復還于兩情相悅。而寶釵不經意流露的真情失態,忙又以理克制,卻無法與寶玉之心共通。曹公一筆雙鉤,將兩個女子面對心上人的舉動變化,體現了她們不一樣的性格側面,也暗示了她們與寶玉的心靈距離是不一樣的。
黛玉總是當寶玉即將覺悟之時,將他帶回情根深處?!幫L露清愁”真不枉給了黛玉。即使后文中寶玉出家,亦不舍情性,“更有情癡抱恨長”,黛玉所予他的感情永遠不逝。
寶玉的舉止為旁人難解,因為他既能在脂粉陣中領悟清靜道場,也能在功名世俗之外,激發情感,有著對人本生命的深度關懷。
寶玉聽聞含有佛法禪機的戲詞,翻看的是道家的《南華經》,可黛釵兩人解釋的都是禪宗,由道入佛,一定程度上也是明清之際佛道思想交融狀況的投射。這也是曹公寫出在各種思想碰撞之中,每一個人復雜性格成因雖然受這些教化的影響,可他們仍有各自的堅守。
簡介:小青,犀利看世事,妙語解古典。已出版原創作品《辛棄疾:從來詩劍最風流》,《朝天闕》(三部曲)等圖書。創作長篇隨筆《半醉半醒品紅樓》,四百位紅樓人物性格縱橫談,歡迎大家關注!

小青妖仙
小青,犀利看世事,妙語解古典。已出版原創作品《辛棄疾:從來詩劍最風流》,《朝天闕》(三部曲)等圖書。創作長篇隨筆《半醉半醒品紅樓》,四百紅樓人物縱橫談,歡迎大家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