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城的近郊,有一座已有百年歷史的石磨坊。每逢秋收之后,家家戶戶都會挑著沉甸甸的谷物前來磨面,驢鈴叮當,人聲鼎沸,仿佛一場莊重的農耕儀式。那時候,磨坊里養著幾十頭毛驢,它們不僅是生產工具,更是家庭成員般的存在——每頭驢都有名字,有性格,甚至有專屬的草料配方。然而,如今這座磨坊早已門扉斑駁,屋頂瓦片殘缺,僅剩五六頭老驢在空曠的圈欄中低頭咀嚼干草,眼神渾濁,步履蹣跚。
磨坊內,黃昏的秋雨沿著斷裂的石棉瓦邊緣滴落,一滴一滴,敲打著地面松軟的泥濘,發出沉悶而孤獨的聲響。木柱早已被歲月啃噬得千瘡百孔,表面爬滿了灰綠色的霉斑與濕滑的苔蘚,支撐著傾斜的頂棚,仿佛隨時會在一陣稍強的風中轟然倒塌。驢圈內,水汽彌漫,草料發霉,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腐草混合的氣味。就在這半夢半醒之間,一頭老驢緩緩睜開了渾濁的眼睛。它的名字早已被村民們遺忘,只因它常年沉默寡言,村里人便喚它“老傻驢”。此刻,它正咀嚼著反芻的草料,牙齒間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研磨一段陳年舊事。突然,它咧開豁牙的嘴,聲音低啞卻清晰的說:“今日聽聞人間奇案。雨夜,一個去鄰居家竊電的賊意外身亡,被偷的人反倒賠了五萬銀錢!”
驢棚里的空氣驟然凝重。草垛上的新生雛燕停止了啾鳴,連墻角織網的蜘蛛都停了動作。“咱們拉磨時頂多挨幾鞭子,”犟驢甩了甩耷拉的耳朵,耳尖的絨毛上還沾著今早的燕麥殼,“可不會平白無故賠上棺材本!”它一邊說,一邊用后蹄敲擊地面,蹄子落下的地方,正是前幾日被主人打翻的飼料盆留下的印記,邊緣還粘著幾粒發霉的豆餅。
老傻驢突然湊近犟驢,壓低聲音,“咱們拉磨或者是馱貨,頂多就是草料增減的樸素邏輯——拉磨快了多給把麩皮,偷懶了就餓肚子。哪像人類,活著要防賊偷,死了還要給賊賠錢!”
“你見過真正的法典嗎?”倔驢忽然問身邊的憨驢,它迷茫的眼睛望向雨霧深處,“不是縣衙公告欄里貼的那些,是刻在骨頭縫里的規矩——偷東西該挨揍,殺人要償命,餓肚子就去找野果,而不是等著別人喂?!?p> 犟驢在三年前它因掙脫韁繩撞傷偷驢賊,被主人吊在槐樹上抽了二十鞭,從那時起就學會了用蹄子說話。“荒唐!”它的嘶鳴驚得檐角的雨簾劇烈抖動,“若按此理:盜匪持刀撲向獵人,反被獵槍崩了腦袋,為此就要嚴懲獵人,未妥善保管武器之罪?”
雨聲漸密,路燈的光暈在積水里碎成金箔。老傻驢看見自己的影子在泥地上拉長、變形,最后竟和那根浸在水里的充電線重疊在一起。它想起新聞里說,死者家屬在縣衙大堂上哭嚎:“我兒子只是想借鄰居家一點電充手機!”
“最荒誕的是,”一邊的倔驢說:“賠款的理由竟是未預見風險!咱們驢子都知道,雨天就該躲進驢棚里!難道人類的腦子里裝的都是草料嗎?下雨天不知道躲雨,偏要去鄰居家竊電,這是連三歲驢駒都懂的道理!”老傻驢默默地看著被踏碎的水洼,水面的漣漪漸漸平息,卻再也映不出完整的影像。它突然覺得,人類的世界比最深的驢糞堆還要復雜難懂。在那里,賊死了能賺錢,丟了東西還要賠錢,活著仿佛就是一場無休止的鬧劇。
喜歡拉磨的憨驢甩著禿尾巴冷笑,它的左眼在十年前被偷糧賊用鐮刀劃傷:“去年冬天,村東頭老王家的牛犢被偷,賊在逃跑時慌不擇路摔斷了腿,老王為此還賠了幾百元醫藥費?!?p> 老傻驢突然壓低聲音,用蹄子扒拉著地上的草屑,畫出個歪歪扭扭的人形,“我爺爺那輩,偷東西的要被剁手!現在倒好,偷東西的送了命,被賊偷得倒成了受害者?”
三更的梆子聲從村口傳來時,雨勢驟然變得狂暴。驢棚中央的頂部開始滲水,水珠砸在石磨盤上,滴答、滴答,像極了縣衙大堂里的更鼓。倔驢罵罵咧咧地蜷進干草堆,把腦袋埋進前腿間:“明日磨坊主若忘關電閘,咱定要踹翻插座——免得哪個蠢賊偷豆粕時觸電,害主人賠光驢糧!”
滿棚哄笑驚飛了檐下的宿鳥,黑影撲棱棱掠過路燈的光暈,在地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老傻驢卻笑不出來,它看見月光透過漏雨的棚頂,在磨盤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水里晃動著無數張臉。最清晰的是那個偷竊鄰居家電的男人,他的眼睛在水里望著老驢,嘴角還沾著少許青草的碎屑,像極了當年偷吃磨坊玉米,被主人打斷腿的老驢自己。
犟驢靜靜地聽著,月光照在它的背上,勾勒出堅毅的輪廓。它想起了很多年前,那頭拉磨的老驢臨死前說的話:驢這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不用思考。餓了吃草,困了睡覺,挨了鞭子就干活,簡單,純粹。
老傻驢的鼾聲漸漸響起,像一首單調的歌謠。犟驢望著它熟睡的模樣,突然覺得,它們這群不是拉磨就是馱貨的驢,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至少它不用去理解人類的荒誕,不用去思考什么是幸福。對它們而言,幸福就是一捆新鮮的苜蓿草,一個溫暖的草堆,和一個沒有小偷、沒有賠償的夢。
?。ū竟适录儗偬摌嫞缬欣淄儗偾珊?,切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