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韓空去了哪。
他就像地上的一灘水漬憑空蒸發(fā)(fā),悄無(wú)聲息的,在這逼仄狹小的村莊內(nèi)(nèi)掀不起任何波瀾。
但大磊知道。
那九具棺槨里怕是只剩一個(gè)(gè)空著的了。
沙啞的聲音在上空響起,一只禿鷲撲閃著翅膀,即便距離甚遠(yuǎn)(yuǎn),可依舊能感到那雙冰冷陰沉的眸子。
他內(nèi)(nèi)心陡然升起一縷微小孱弱的火苗,急切又惶恐,散著微妙的溫度,他小心翼翼地呵護(hù)(hù)著,生怕一個(gè)(gè)不小心就徹底熄滅,再也燃不起來(lái)。
與之一起變化的還有天氣,愈發(fā)(fā)清朗明媚,模糊了整個(gè)(gè)冬季的太陽(yáng)逐漸變得清晰耀眼,霧靄蒼白退散,暖橘色的光暈卷土重來(lái)。
1979年,3月4日。
大磊眉目間的陰沉木訥終于浮上點(diǎn)(diǎn)點(diǎn)(diǎn)清雋疏朗,喬雨欣慰他的變化,一邊幫忙整理行李一邊說(shuō)道:“時(shí)(shí)間差不多了,明日我們就出發(fā)(fā)吧。”
大磊默不作聲地走出屋子,喬雨只當(dāng)(dāng)他是默認(rèn)(rèn)了。
他在村莊里游蕩,渾濁的眼掠過(guò)那一張張死板呆滯的面容,最后停下來(lái),與一雙熟悉又陌生的眼對(duì)視。
是小海。
他看著他,或是在看著自己。
倆人的視線隔著歲月的層巒疊嶂,踏過(guò)回憶的長(zhǎng)河滾滾,最終變成深山死水蕭瑟落寞,故人早就不復(fù)(fù)存在。
雖是這樣想著,大磊還是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躊躇著走上前,說(shuō)道:“小海,跟哥聊聊吧。”
加奴扯了扯小海的袖子,笑瞇瞇地說(shuō)了什么。
語(yǔ)速倉(cāng)促,大磊沒有聽清。
小海偏過(guò)頭靜靜地想了一會(huì)(huì)兒,說(shuō)道:“走吧。”
大磊不知道他要去哪,只是迷茫地跟在他身后,繞過(guò)一座座破敗的土瓦房,竟然來(lái)到村莊后面的禁地。
很普通,很平凡。
一株綠油油的小樹格外顯眼又不搭調(diào)(diào)。
“在沙漠中,這是他們的寶藏,他們的神明,也是不可蔑視的禁地。”
小海突然跪下來(lái),磕了幾個(gè)(gè)響頭。
大磊沒有動(dòng)(dòng),悲憫地看著他。
小海也沒有勉強(qiáng)(qiáng),站起來(lái)后無(wú)謂地扯了扯嘴角,笑容說(shuō)不清是嘲諷還是坦然。
“你又不是這個(gè)(gè)村子里的,不需要跟我一樣。”
這話宛如一把刀子插在大磊的胸口上,他第一時(shí)(shí)間是難過(guò),后來(lái)又覺得挺好,至少能保持最后一絲清醒和理智。
“跟哥走吧,明天出發(fā)(fā)。”
小海面無(wú)表情地看著他,語(yǔ)氣頗為失望:“你還是那樣固執(zhí)(zhí)。”
“如果這次失敗了,那咱們就回到村子好好生活,我絕不再打擾你。”
小海撲哧樂(lè)出聲,他的笑聲機(jī)(jī)械又麻木,看起來(lái)十分駭人,可接下來(lái)的話更是令人頭皮發(fā)(fā)麻——
“你信不信,我可以殺了你。”
大磊瞳孔緊鎖。
他張著嘴一臉地不可置信。
耳邊不斷回響著這句話,反反復(fù)(fù)復(fù)(fù)宛如炸彈一般轟得他頭痛欲裂!
一時(shí)(shí)間,所有的情緒都被憤怒和委屈替代,大磊一把揪過(guò)小海的衣領(lǐng)(lǐng),咬牙切齒道:“殺我?!老子他媽的是把你怎么了你要?dú)⑽遙∧憔瓦@么恨我?!”
小海還是那副猙獰的笑容,字字誅心:“別以為我不知道,打從一開始你就把我當(dāng)(dāng)成傀儡。說(shuō)好聽了是弟弟,說(shuō)白了就是在我身上尋找優(yōu)(yōu)越感。我被人欺負(fù)(fù),你打著為我出頭的名義,實(shí)(shí)則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你想大出風(fēng)(fēng)頭,想樹立威信...嘖嘖,一條街邊要飯的狗而已,誰(shuí)又比誰(shuí)高貴?”
大磊被他這番話氣得直哆嗦,瞪著眼睛止不住地發(fā)(fā)抖,良久,他還是松開手,啐了一口痰:“無(wú)論你怎么看我,好歹兄弟一場(chǎng),好自為之吧。”
他剛轉(zhuǎn)(zhuǎn)過(guò)身,卻聽小海無(wú)比鄙夷地說(shuō)道:“兄弟?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大磊腳步一頓,乜眼斜視他:“哪里可笑?”
小海笑得一顫一顫,眼淚都流出來(lái)了,他擦拭著眼角說(shuō)道:“可笑就可笑在我與你長(zhǎng)得一樣啊!晦氣,荒謬哈哈哈...自從進(jìn)(jìn)了沙漠你就裝瘋賣傻,死咬著不肯承認(rèn)(rèn),我當(dāng)(dāng)時(shí)(shí)不知情只當(dāng)(dāng)你受了刺激,配合著演戲...結(jié)(jié)果呢?你把老子當(dāng)(dāng)替罪羊啊!多少次讓我冒險(xiǎn)(xiǎn)?明明沒受傷,卻裝出一副快死了的德行!瓶子里也不知道裝得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涂完流膿還傻叉一樣說(shuō)是神藥!”
“或許是入戲太深你真的瘋了吧,連老天爺都看不過(guò)去了!久別重逢后,你水壺里裝的是什么?水?呸!血腥難聞!那就是尸體啊!內(nèi)(nèi)臟組織啊!嘖嘖...”
小海連連搖頭,喟嘆道:“與你這樣自私自利又瘋瘋癲癲的人當(dāng)(dāng)兄弟,真是恥辱!人生恥辱...唔!”
血腥味充斥著鼻腔口腔,小海眼冒金星,臉上火辣辣地疼。
等回過(guò)神來(lái),只看到大磊那張青筋暴起的臉,和緊緊握著的拳頭。
他毫不在乎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咧著嘴傻笑,牙齦上猩紅一片,面目可憎。
“呦?戳到痛處了?活該!”小海突然變得兇狠,怒道:“這都你自找的!本來(lái)你過(guò)你的陽(yáng)關(guān)(guān)道,我走我的獨(dú)(dú)木橋!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偏要三番兩次地犯賤來(lái)找我!這些話我原本不想說(shuō),都是你擺出一副救世主的嘴臉逼迫的!也不想想,你我淪落到現(xiàn)(xiàn)在的田地,都是拜誰(shuí)所賜?!”
見大磊目光逐漸黯淡下去,小海怒吼道:“都是你啊!是你啊!你就是人間活閻王!是災(zāi)(zāi)星!是禍害!是瘟神!八字全陰...”
“夠了!”大磊臉色鐵青,眼眶已經(jīng)(jīng)泛紅,他聲音不自覺哽咽道:“別說(shuō)了。”
小海說(shuō)得沒錯(cuò)(cuò),如今這一切都是他造就的。
大磊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渾身無(wú)力,他心如刀絞,緩緩道:“你這樣罵我...也是在罵你自己...就這樣吧。”
小海忽地兩眼發(fā)(fā)光,喃喃道:“對(duì)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你是我,我是你...你和我...是一樣的...”
大磊眉頭緊鎖,小海瘋瘋癲癲前言不搭后語(yǔ),他喉結(jié)(jié)上下滾動(dòng)(dòng),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shuō)。
只是極力保持著平靜,伸出手想把小海拉起來(lái),卻見一道寒光閃過(guò),他手臂上赫然出現(xiàn)(xiàn)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大磊一驚:“你做什...!”
最后一個(gè)(gè)音節(jié)(jié)還沒發(fā)(fā)出,那明晃晃的匕首又朝他襲來(lái),大磊猝不及防手背上又被劃傷,他捂著傷口憤聲道:“你瘋了!”
鮮血順著他的指縫兀自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小海揮舞著匕首一下下朝他刺去,大磊連忙閃躲,他萬(wàn)萬(wàn)沒想到曾經(jīng)(jīng)親密無(wú)間的弟弟竟然真能痛下毒手!
“你是我,我是你,不能...不能這樣!只能活一個(gè)(gè)!你我只能活一個(gè)(gè)!”
小海還在叫囂著,大磊強(qiáng)(qiáng)忍著劇痛踉蹌地跑開,可是無(wú)論他朝哪個(gè)(gè)方向就是跑不出去!
在禁地就像鬼打墻一般,四處亂竄卻始終繞不開這個(gè)(gè)區(qū)(qū)域!
大磊試圖好好勸說(shuō)他,可小海就像著魔一樣,兩眼通紅殺氣勃勃,卯足了勁兒也要?dú)⑺浪?p> 大磊早已不是曾經(jīng)(jīng)健碩的青年,他此刻瘦得只剩皮包骨,虛弱不堪,腳下一個(gè)(gè)踉蹌摔倒在地,小海順勢(shì)用一只手按住他兩只手,弟弟已經(jīng)(jīng)比他高出一個(gè)(gè)頭,力氣也大得驚人,眼見那把匕首就要落下,大磊猛地伸出腳踹向?qū)Ψ降囊d部,小海吃痛手一松,匕首掉落在地。
大磊趁機(jī)(jī)掙脫一把撿起匕首,既然是當(dāng)(dāng)下他也沒有殺小海的心,只是想拿著防身,卻被對(duì)方誤會(huì)(huì)。
小海咬著牙撲過(guò)來(lái),與他糾纏在一起。
大磊頭暈?zāi)墾#踔吝€泛起陣陣黑點(diǎn)(diǎn),他只知道一定要握緊匕首不能被小海奪了去。
不知過(guò)了多久,手上傳來(lái)些許溫?zé)岬囊后w,掙扎也戛然而止。
大磊回過(guò)神,只見匕首插在小海的胸腔里。
血一汩汩地流著,如同噩夢(mèng)。
大磊張了張嘴,微微蠕動(dòng)(dòng)的嘴唇顯得蒼白干癟,孱弱佝僂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大腦一片空白,可眼淚卻大顆大顆的滑落,掉在手上與血色混在一起。
小海的胸膛起伏不定,斷斷續(xù)(xù)續(xù)(xù)地喘息著,可神情卻是格外灑脫淡然。
他嘴角艱難地勾起,蕩漾著一抹若有似無(wú)的笑意,細(xì)(xì)若蚊蟻的聲音說(shuō)道:“哥...你保護(hù)(hù)...保護(hù)(hù)了我那么久,那么多次...該換我...換我保護(hù)(hù)你了。好好...好好活下去。”
說(shuō)完,小海倒在干涸斑駁的黃土上,他嘴角溢出一股股血沫,順流而下染紅胸前的衣衫,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鐵銹味,在烈日下洶涌四散。
死亡的氣息籠罩當(dāng)(dāng)場(chǎng),大磊忽地兩腿一軟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他感到深深的絕望,從未有過(guò)的絕望如驚濤駭浪般將身骨拍得粉碎,恨不得尸沉大海永不見天日。
蠢,太蠢了!
小海一開始就沒傷到他致命的地方啊!
手臂也好,手背也好...這都是...都是激將法啊!
他怎么這么蠢...怎么這么蠢!!!
災(zāi)(zāi)星,禍害,瘟神。
沒錯(cuò)(cuò),這就是他的命啊。
小海的尸體逐漸僵硬冰冷,可臉上卻云淡風(fēng)(fēng)輕,格外安詳。
噠噠噠...
一只駱駝踏著蹄子走來(lái),不屑地哼哧了幾聲,似笑似嘲。
喬雨?duì)恐荒樢苫蟮潰骸按罄詬紓愀陜錟兀俊?p> 四周空蕩蕩的,只有跪在地上悲切哀嚎的大磊。
1979年3月5日。
大磊又變成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大腦一片空白,目光渙散。
唯獨(dú)(dú)胸腔里那縷微弱的火苗還閃爍迷離。
支撐它繼續(xù)(xù)燃燒的,卻只有那句話——
“好好活下去。”
喬雨雖心生疑惑,但也沒有多問(wèn),能離開這里比什么都強(qiáng)(qiáng)。
倆人騎著駱駝走出村莊,一如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gè)(gè)清晨那樣。
只是故人,真的不在了。
臨走前,加奴突然往大磊背包里塞了什么東西,喬雨好奇地看著他,又看了看大磊,見對(duì)方依舊無(wú)動(dòng)(dòng)于衷,便也沒有說(shuō)話。
旭日東升,天空白得有些不真實(shí)(shí)。
金黃寬闊的沙漠寧?kù)o又祥和,如巨大的金色海洋。
路上喬雨很是興奮,有一搭沒一搭地說(shuō)話,大磊依舊沉默不語(yǔ),他瘦得駭人,甚至在烈日光暈下令喬雨產(chǎn)(chǎn)生一種錯(cuò)(cuò)覺。
這只是一具骷髏。
大約到中午時(shí)(shí),遠(yuǎn)(yuǎn)方傳來(lái)些許震鳴聲,伴隨著沙塵滾滾,一輛黑色的越野車赫然出現(xiàn)(xiàn)在他倆眼前。
司機(jī)(jī)搖下車窗,是一個(gè)(gè)滿臉絡(luò)(luò)腮胡的老大哥。
“兩位,要回鎮(zhèn)(zhèn)子上嗎?五十塊一位!”
喬雨驚訝片刻,急忙應(yīng)(yīng)道:“好...好!”
她一躍跳下駱駝,拍了拍它的額頭:“辛苦你啦,回去吧。”
駱駝木訥地咀嚼著,神情冷漠。
喬雨生怕這輛越野車下一秒就不見了,連扯帶拉地把大磊拽下來(lái),對(duì)方直接摔下來(lái)吃了一嘴巴的沙子。
老大哥嘿嘿笑道:“車又跑不了,怕什么。”
喬雨尷尬地笑了笑,幫大磊拍去身上的沙土,拉著他上了車。
“多謝大哥了!”
車子轟轟發(fā)(fā)動(dòng)(dòng),喬雨望著窗外金黃無(wú)邊的沙漠,忍不住淚流滿面。
走了,這回真的能走了。
副駕駛上一位相對(duì)年輕的男子遞過(guò)一包紙巾,問(wèn)道:“你們來(lái)多久了?”
喬雨抹著眼:“有幾年了。”
那位男子和老大哥對(duì)視一眼,略有同情地說(shuō)道:“能熬過(guò)來(lái),不容易啊。”
老大哥嘆了一口氣:“妹子,剛跟你開玩笑呢,我們倆就是來(lái)逛逛沒想到能碰上人,反正也準(zhǔn)(zhǔn)備回去了,順路拉一趟不收錢。”
喬雨止不住地道謝,大磊一言不發(fā)(fā),只是看著窗外熟悉的風(fēng)(fēng)景發(fā)(fā)呆。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加奴。
那瘦小的身影站在沙丘上,緩緩轉(zhuǎn)(zhuǎn)過(guò)身撩開頭發(fā)(fā),露出一張模糊的面容。
風(fēng)(fēng)吹起滾滾沙塵,一切都淹沒其中。
只有一只禿鷲撲閃著翅膀在半空中盤旋,小小的眼睛和綠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