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二十年眼見著就要結(jié)(jié)束，在即將過去的這一年中，大明政壇如那西洋鏡中的景兒一般絢麗繚亂。
先是皇帝親政韃靼，楊仕奇、夏元吉、蹇義苦諫無果，被天子通通下到詔獄，六部尚書一下子去了仨，朝廷運(yùn)轉(zhuǎn)(zhuǎn)立時不暢。
接著，北方戰(zhàn)(zhàn)事以阿魯臺全師而退，明軍一無所獲而告終。
到冬月時，更具爆炸性的消息傳來，大同知府藺芳居然被他的幕僚暗殺了。堂堂五品知府居然被人行刺，此案還真不可思議。
據(jù)(jù)說，藺知府和上司很不對付，曾經(jīng)(jīng)寫過幾道奏折彈劾山西布政使秦學(xué)政，說山西的錢糧和賦稅有很大問題。而秦大人在自辯的折子中也對這個討厭的下屬破口大罵。
還好，這二人相互攻擊時，皇帝陛下正在前線，也沒工夫搭理他們。
加上監(jiān)(jiān)國的太子性子寬厚，勸解了幾句，就將折子退了回去。
自古以來，做太子就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當(dāng)今天子雖然年事已高，可精神矍鑠，騎得快馬，拉得強(qiáng)弓，千秋萬年或許談不上，再活個一二十年還是有可能的。
因此，太子這個位置就顯得有些尷尬了。你有為吧，老子還沒死，朝政還論不到你拍板。你求田問舍明哲保身吧，也會給皇帝一種無能的印象。
本來，按照太子的想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乃是最佳選擇。
他也知道山西的帳目有不少問題，可現(xiàn)(xiàn)在卻不是翻開來的時機(jī)。
可惜藺芳一死，紙包不住火。
皇帝震怒，朝廷震動，此事不查也得查了。
因此，戶部忙將山西這幾年的帳本都調(diào)(diào)出來，查了幾日，卻也人手不夠，死活也理不出一個頭緒。
天子那邊已經(jīng)(jīng)等得有些不耐煩：既然你們?nèi)聳植粔潁茫蘧蛷鈉淥瞄T調(diào)(diào)，京城中七品以下能手級的官吏都借給你們使喚。
于是，周行德很不幸接到了這一紙調(diào)(diào)令。
……
這一切都是洪國圖同周行德說的。
一行人走了小半個時辰就來到大明王朝的財(cái)政中心戶部。
戶部位于皇城內(nèi)(nèi)靠左的位置。
明朝首都北京城的歸置同南京區(qū)(qū)別不大，分為外城、內(nèi)(nèi)城、皇城和禁中四個部份。
外成尚未修建完畢，內(nèi)(nèi)城是普通老百姓的居住區(qū)(qū)。皇城則是六部、內(nèi)(nèi)閣、翰林院等國家機(jī)關(guān)(guān)。至于禁中，也就是皇帝的住所，后世的故宮。
戶部是六部中規(guī)(guī)模最大的一個衙門，占地三十來畝，大小院落二十多座。
周行德他們做在的是一個不大的四合院，即便是大白天里面依舊是燈火通明，滿耳清脆的算盤聲。
一進(jìn)屋，觸目是堆積如山的帳本。
爐火燒得很旺，一群官吏一邊核對帳目，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實(shí)際上，就算翻遍北京城，能手級的算術(shù)(shù)好手，又是朝廷官吏身份的，加一起也不過十來人。民間倒有不少符合條件的，可朝廷的事情，你一普通帳房先生有什么資格參與？
秦主事乃是山西清吏司的主事，這次查山西的帳直接關(guān)(guān)系司中一干人等的前程，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不但是他，連帶著山西清吏司的主官郎中和副主官員外郎跑不掉，連帶著他也要吃掛落。
所以，將周行德帶到戶部之后，他交代說：“周行德大人，這次查帳具體事務(wù)你來負(fù)責(zé)，有結(jié)(jié)果再來通報”之后，就坐鎮(zhèn)(zhèn)院門口的簽押房，抱著腦袋發(fā)(fā)愁。
周行德一愣，心叫奇怪：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從九品官員，這么大一件事怎么也輪不到自己做主啊。
可一進(jìn)屋子，同里面的官吏們寒暄幾句之后，他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十來人當(dāng)中無論比業(yè)(yè)務(wù)還是比官職，自己都是NO：1，這個頭他不做也得做。
說起來這事也可以理解，這個時代的人要想做官，就得參加科舉考試。四書五經(jīng)(jīng)都讀不過來，誰還有精力去研究數(shù)(shù)學(xué)。因此，各大衙門中懂算術(shù)(shù)的大多是負(fù)責(zé)錢糧的小吏，就周行德一個是正經(jīng)(jīng)的公務(wù)員，想不當(dāng)這個業(yè)(yè)務(wù)主管都不成。
周行德如今在京城算術(shù)(shù)界也算是名聲在外，眾人對他也很是恭敬。
反正也就是干活的，周行德倒不覺得負(fù)這個責(zé)有是好處，他也是躲懶。在幾個小吏問他這事該如何開始時，周行德就將山西的財(cái)政收支情況按年份和季度分成幾塊讓他們匯總，自己則坐在火爐前烤火睡覺。
時間過得很無聊又緩慢，中午的時候戶部的伙食很是寡淡，每人一大海碗米飯和一盆看不到油花的白菜湯。
看到手中的飯菜，周行德不住搖頭，洪國圖笑著說：“戶部就撥下了這點(diǎn)伙食款子，有得吃就不錯了。山西清吏司的大人們說了，因?yàn)椴閹ひM(fèi)腦子，不能吃得太油太飽。這人一吃飽就犯困，上頭對這事催得也緊，不好耽誤。”
“這他姥姥的什么狗屁道理！”周行德有些瞠目結(jié)(jié)舌了。
下午的時候，郎中大人和員外郎過來走了一趟，訓(xùn)了半天話，又問周行德什么時候能夠?qū)⑺袔つ坷邇濉?p> 周行德睡了一上午，業(yè)(yè)務(wù)上的事情連眼一抹黑，如何回答得出來。
好在洪國圖插嘴說說還早，這么多帳，光看完就得花兩天，到全部弄明白，得三到四天。
山西清吏司的官員們聽到這個消息都拉長了臉。
周行德本有偷懶的想法，可仔細(xì)一想，這里的伙食實(shí)在太差，天氣又冷，還是早點(diǎn)弄完了事，再呆下去也沒多大意思。刑部東城大獄那邊還擺著個爛攤子需要收拾，在這里呆著，消息斷絕，卻讓人心中沒底。
于是，他就提起精神，開始看帳。
這一看就看出了不少問題。
亂，實(shí)在是太亂了。
明朝的賦稅總的來說分為夏、秋兩季，在沒有實(shí)行一條鞭法之前分為實(shí)物和貨幣兩種交納方式。貨幣稅中有寶鈔、銅錢和現(xiàn)(xiàn)銀。寶鈔年年貶值，和現(xiàn)(xiàn)銀的匯率每月都有變化。銅錢的鉛、銅含量各個時期也有不同的比例。至于現(xiàn)(xiàn)銀，各地報上的火耗也千差萬別。
更別說實(shí)物稅中，各種糧食、山貨、水產(chǎn)(chǎn)的價格也隨著季節(jié)(jié)和氣候的變化浮動極大。
以眼前這群古人的會計(jì)水平，別說四天，就算是再給他們四天，也別想弄完。
這種亂成一團(tuán)的帳目，若換上一個貪婪的地方官，稍微做些手腳，嘿嘿……
還是主政一方好啊，這京官確實(shí)沒什么油水。
這個念頭也只在腦中一閃而過，眼前最要緊的是盡快把這事做完回家。
帳目亂是一方面，最討厭的是，這些收上來的稅并不是全部入到國庫。其中絕大多數(shù)(shù)要再次撥發(fā)(fā)到地方上，作為地方政府的行政開支。
一進(jìn)一出，又有許多麻煩。
夜已經(jīng)(jīng)很深了，周行德隨手拿起一本遼州的夏、秋賦稅清單看了起來。一邊看，一邊順手匯總，他準(zhǔn)備弄完這本帳就回房間睡覺。
遼州是個山區(qū)(qū)州府，管轄的地方不大，也就是后世左權(quán)(quán)縣和榆社縣兩個地方，加上又是經(jīng)(jīng)濟(jì)欠發(fā)(fā)達(dá)的山區(qū)(qū)，帳目也非常簡單。
若換成平陽府那種地方，又是鹽礦又是農(nóng)(nóng)稅，非熬一個通宵不可。
只一個時辰，就匯總完畢。
看了看最后得出的數(shù)(shù)據(jù)(jù)，周行德滿意的伸了一下懶腰，笑道：“許久沒有做過帳，今日小試牛刀，老周我還是寶刀不老嘛……咦……不對……”
他猛地站起來，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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