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出生那天,香雨是看著的,香雨低垂著頭,小心在旁邊站著,等著主子的發(fā)落。
香雨是害怕的,因為香雨沒有見過生孩子,只是聽過,如今是香雨第一次伺候人生孩子。香雨手里捧著水盆,手有些微微抖。
香雨看到怒不可遏的老爺,十分害怕。香雨知道,眼前的一切雜亂以及產(chǎn)婆的驚嚇聲,都是來自于地上那個肉球。
香雨雖然沒有見過生孩子,但是也聽過生孩子的景象,但是沒有人說起過,有人會生下一個肉球。而且這個肉球還散發(fā)著蓮花的香氣,滿屋的香氣,香雨深深吸了一口,真好聞。
夾雜著血腥味兒。這時候,老爺忽然大喝一聲,香雨還沒回過神來,便聽得劍聲擦風(fēng),寒光一閃,夾雜著驚呼聲,便是一道金光閃過,那金光刺眼極了,讓人不由得掩目。香雨嚇得倒退了兩步,卻沒有像別人一樣遮掩住眼睛,她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奇異的目光,手捏緊了盆的邊緣,指尖微微泛白。
香雨看到,看到……一朵巨大無比的蓮花,在金光中緩緩綻開,屋內(nèi)香氣更盛,但是蓮花清新淡雅,并不會膩人。
紅蓮之中,一個小娃娃緩緩站了起來,他好似在伸懶腰。香雨看向老爺,老爺手里的劍正在發(fā)顫。
“妖……妖孽!”老爺畢竟是大人物,愣了半響,把劍往地上一扔,香雨聽見“哐啷”的聲音,待金光散去,大家都在尖叫著,慌忙從屋內(nèi)跑了出去,只剩下香雨還在愣愣看著那小娃娃。
“你是誰?”那小娃娃揉著眼睛,走到了香雨面前,香雨下意識看向夫人,夫人面色蒼白,已然昏了過去。香雨放下熱水盆,做禮道:
“奴婢香雨,參見三少爺。”
香雨知道,眼前的三少爺被稱之為妖孽,并不僅僅是他生下來就會說話走路,而是因為眼前光著身子的三少爺,在夫人的肚子中已經(jīng)待了三年多。
小少爺已經(jīng)是四五歲孩童模樣,總角孩童,膚色如雪,帶著孩童特有的肉肉的模樣,杏眼含光,精致漂亮極了。香雨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孩子,居然愣了,也忘了害怕。
“你愣著做什么,還不快給我洗洗,身上都長毛了!憋了我這么久!”眼前的小少爺把頭上的紅色發(fā)帶一扯,兩邊的總角便掉下來。如雪的肉肉的小腳丫就伸進(jìn)了盆里,然后便坐在了盆里,瞅著香雨嘟著紅唇嚷嚷道。
生下來就是少爺脾氣。香雨立馬著手給小少爺擦洗起來。香雨的手微微抖著,道:“少爺,您看,這水溫合適嗎?若是涼了奴婢再去弄些熱水。”
香雨還是有些怕的。
香雨再無知,也是知道剛生下來的孩子,不可能梳著整齊的發(fā)髻,不可能會走路說話,甚至連牙齒都長全了。而且還會大聲命令人。
但是當(dāng)香雨的手碰觸到那小小軟軟暖暖的身子的時候,香雨的手便不抖了。
小少爺不是普通人,但是小少爺是人。
“挺好。”少爺?shù)馈_呎f著還亂潑水花兒,弄了香雨一身,香雨不敢作聲,她是奴才,她已經(jīng)低聲下氣慣了。這樣算不得什么的。
“那個,是我娘親嗎?”小少爺覺得沒了意思,問香雨道。
“回少爺?shù)脑挘鞘欠蛉恕!?p> 小少爺瞥了香雨一眼,沉靜道:“那……其他人呢?”
聲音還是帶著落寞。
再怎么不一樣,也是個孩子。
“老爺待少爺更衣沐浴之后,便會看少爺……”香雨忽然很想安慰眼前垂下睫毛的漂亮的孩子。手上的動作也更加輕柔起來。
少爺不再說話,只是任著香雨擺弄,香雨找了塊紅布給小少爺裹著,幫他梳好那漆黑的發(fā)。
當(dāng)香雨抱著小少爺出現(xiàn)在眾人眼中之時,眾人的喧嘩聲更大了。
一個威嚴(yán)的中年男人掃視一番,四周立刻安靜了下來。香雨放下小少爺?shù)溃骸皢⒎A老爺,這是小少爺。”
香雨低著頭,能感覺到四周的目光,就像是粘在了香雨身上也似的。
小少爺快步上前,居然指著老爺?shù)溃骸澳憔褪俏业俊?p> 四周人的注意力立刻轉(zhuǎn)向了小少爺而不是香雨。香雨手心攥了把汗。
如此……大逆不道,怎么用手指著……
老爺只是瞥了哪吒一眼,迅速越過哪吒,朝著屋內(nèi)走去。夫人還在里面。
又是一番忙亂。卻沒人敢使喚香雨,因為沒人愿意帶“小少爺”。香雨反而得了最清閑的活兒了。
“香雨是嗎?”
小少爺窩在香雨懷里問道。
“是,少爺。”香雨拍著少爺,輕聲道。
“我爹……是不是很討厭我。”小少爺這么說著,腦袋往香雨懷里拱了拱。香雨臉紅了,卻不敢抗拒,道:“少爺多想了。只是夫人還昏迷不醒,所以……顧不上少爺罷了。”香雨盡可能說些好聽的。
并不是適時的季節(jié),可是院子里的蓮花居然在一瞬間開了。滿目荷花,清風(fēng)習(xí)習(xí),蓮香襲人,香雨愣了,懷抱小少爺,卻見小少爺抬起頭來,笑意盈盈,問道:“香雨,好看嗎?”
“好……好看。”香雨愣著,嘴唇動著,臉蛋卻僵硬的很。
看著香雨的樣子,小少爺笑了。
香雨下頭,看向懷中的小少爺,看著小少爺?shù)男δ槪阌旮袅恕?p> 自那天后,老爺還是對少爺冷冷淡淡,醒過來的夫人也極為冷淡,甚至十分害怕小少爺。于是,照顧小少爺?shù)氖聝壕腿涞搅讼阌晟砩稀?p> 甚至,連滿月之時,家里也沒給小少爺辦酒席。不過,小少爺有了名,叫哪吒。
小少爺不停搗蛋,今天去伙房捉弄廚子,明天偷了老爺?shù)难鼛В踔潦桥鍎ΑO阌暌膊恢浪窃趺醋龅降摹,F(xiàn)在,香雨就陪著小少爺在柴房。
香雨在門外,少爺在門內(nèi)。香雨隔著門道:“少爺,以后你不要……”
“香雨。”少爺打斷了香雨的話。
“你知不知道,我只是想讓爹娘多看我一眼。”
香雨不再說話。只是抱著膝蓋,坐在門檻上,看屋檐掉下來的雨滴。聽著雨滴的聲音。
“香雨,你還在嗎?”屋里傳來了與平日不同,帶著小心謹(jǐn)慎的聲音。
“回少爺?shù)脑挘驹凇!毕阌晷α诵Φ馈?p> “大哥,二哥,我……”里面?zhèn)鱽砹宋穆曇簟?p> “我知道,少爺。以后奴婢不再勸您了。”香雨道。
“香雨,恐怕,只有你對我好了。”孩童帶著稚氣的聲音,卻染上不該出現(xiàn)的憂愁。
“怎么會……老爺夫人……”香雨連忙否認(rèn),卻又被打斷:“叫我哪吒就好了。什么少爺,除了你,連看門的都瞧不起我。”
“是……哪吒少爺。”香雨的話惹來里面低低的笑聲。香雨也跟著傻笑。
少爺百日那天,香雨被傳話去大堂,香雨有些緊張,那地方,從未叫哪吒少爺去過,今日是怎么了……
“少爺……少爺!”香雨抬頭望著樹上的哪吒,大聲喊道。
那孩子,明明就能聽見,還假裝聽不見。
香雨急了,粗著脖子喊道:“哪吒!”
“哎!”香雨忙轉(zhuǎn)身,看著身后嬉皮笑臉的哪吒。牽著哪吒的手道:“老爺夫人要見你,我們趕緊走!”
說罷香雨急急拉著哪吒往前走去。
“香雨……你終于不再老少爺少爺?shù)牧恕!毕阌牦@訝,以為哪吒生了氣。卻未料到,哪吒在笑著。
香雨帶著哪吒去了大堂,大家都已經(jīng)坐好,大堂的正中央,卻有一個老人。
鶴發(fā)童顏,長袖飄飄,旁邊立一仙鶴。
“這便是犬子。”只聽老爺?shù)馈?p> “老頭兒,你是什么人!”哪吒囂張道。香雨有些頭痛,趕緊拉過哪吒,做禮。
“我是你師父。”老人摸摸長長的白胡子,笑瞇瞇道。
香雨環(huán)顧四周,摁了哪吒在地上道:“多謝仙人賞識我家三少爺。”說罷,摁著哪吒跟自己磕起了頭。
那日過后,哪吒便不怎么在家中呆著了。只是偶爾回來,會和香雨說一座乾元山的事情。香雨從少爺?shù)馁N身丫頭,變成了原來那個干累活兒的丫頭。
偶爾,香雨會停下來,拄著掃卓,望著哪吒講述的乾元山的方向,一愣,就是好一會兒,直到總管過來罵她,她才趕緊繼續(xù)干活兒。
寒來暑往,數(shù)個春秋,那日,天氣晴好,卻聽前院亂哄哄的,香雨繼續(xù)在后院掃著地。卻聽叫有聲音在嚷著她的名字,香雨停下了手里的活兒,看向前院的方向,卻看見火紅火紅一團(tuán)子,仔細(xì)瞧去,長大了不少,卻不是哪吒是誰。
香雨眼眶一熱,奔走上前,正欲抱住哪吒,卻發(fā)現(xiàn)眼前已是少年而不是當(dāng)日的小童。看著哪吒身上的衣服,再看看自己因為干活而臟兮兮的手,有點不好意思背到了身后。
哪吒比香雨矮上半頭,笑著看著香雨道:“你還是那樣,沒變。”
香雨在那樣爽朗的笑聲里有點無地自容,她喃喃應(yīng)了是,然后便轉(zhuǎn)身走了。
走的時候,香雨是捂著臉的。
后來,香雨也不知道怎么了,看著長大了的哪吒,總是不由自主想要躲避。可是如何躲呢?哪吒回來了,香雨還是哪吒的貼身丫頭。
香雨又在躲哪吒了,想著提前給他鋪好床鋪,然后趕緊找個借口走開。香雨這么想著,卻被人從身后抱住了。
香雨愣了,渾身僵硬。
“香雨,怎么老不見你。”少年的臉貼在香雨的背上,悶聲說道。香雨慌忙轉(zhuǎn)身推開了哪吒,驚慌失措道:“少……少爺。”
“香雨,你怎么了?”哪吒不解道。把手里的乾坤圈和混天綾放到一邊,問道。
“沒什么,少爺大了。”香雨提醒著。哪吒眨眨眼,嚷著:“你又叫我少爺!”
聲音有點大,大到香雨跪了下來。
“香雨……你……”哪吒瞪大雙眼怒吼:
“香雨你這樣冷漠!”
男女七歲不同席,算算,少爺也有七歲了。香雨想著。
可是沒有人教他這些道理。香雨也不合適去講。
香雨沒有嘗試過這種感覺,她會因為哪吒一舉一動而心跳不已,她不該這樣的!少爺還是個孩子!
香雨知道自己,對少爺存了不該存的心思。要趕緊打消才好!香雨恨恨想道。
而且,少爺還是個孩子。
更不應(yīng)該了。
香雨失眠了。
這樣僵持的日子,直到那天。
哪吒出去了好久,最后渾身是水的回來了,手里拿著一根繩子似的東西,帶著一股劇烈的腥味兒,丟給了香雨,香雨接了下來,卻嚇得手一抖,那上面還有血!
“少……”卻被更為凌厲的眼神瞪了回去,香雨顫聲道:“哪吒!你做了什么!”
陳塘關(guān)多少日未曾降下雨水,他上哪里弄了一身濕!
“殺了個畜生。”聽到哪吒兩字,哪吒的眼神柔和許多。只是還是那般的囂張。
“你……”香雨說不出話來。
“別浪費,那是龍筋。”哪吒笑著說道,雙臂環(huán)胸。
香雨癱在了地上,“你……你……殺了……”
香雨急火攻心,竟然暈了過去。
等到香雨醒來,家里人居然都不在了。香雨有一種強(qiáng)烈的不好的預(yù)感,她只穿著中單,便跑了出去。卻看到哪吒架著寶劍在脖頸處,香雨尖叫一聲,看不得周圍,便向哪吒跑去。
卻聽哪吒道:“如今我哪吒,割肉還母,剔骨還父,與李家再無瓜葛!”說著便要劃去。
香雨只來得及接住那弱小的身軀,渾身是血。
“哼!”天空之中傳來一聲,香雨蒼白著臉望去,數(shù)條大龍盤在云端,正盯著懷中的哪吒,四周烏云滾滾,陰風(fēng)陣陣。
香雨覺得心都被人用手抓緊了一般疼痛。
哪吒卻是在笑著,手里染了血跡,香雨嚎啕大哭,陰云散去。龍王已走,香雨抱著哪吒的尸首,走向老爺夫人面前。
香雨沒有穿鞋,石子兒硌得她生疼。香雨身上都是哪吒的血,香雨跪著,把哪吒的尸首放了下來,滿臉熱淚,一雙眼通紅嚇人,厲聲道:
“老爺,夫人,你們可知道,少爺為何搗蛋?”
眾人沉默。
“因為……少爺羨慕啊!少爺羨慕啊!看到大少爺二少爺在老爺夫人膝下承歡,他羨慕啊!少爺他只是想要你們和他說說話,哪怕打他,罵他也好啊!”香雨深情可怖,猶如厲鬼。
香雨一改原來懦弱的樣子,大笑了三生,頭發(fā)盡散,抱起哪吒。
人們變看著香雨,沒有一個人說出來話來。這時候,哪吒身上火紅的綢緞,卷起了二人,竟隨風(fēng)而去。不見蹤影。
“果然是妖孽!”老爺,不,李靖這么說道。
眾人附和著,只有李夫人沒有說話。
畢竟,還是自己的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