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葬崗的風裹著紙錢灰在墓碑間打轉,腐葉與尸氣混合的氣息鉆進鼻腔,我盯著爺爺腳下三寸處的青磚——那里刻著半道殘缺的鎮尸符,朱砂早已褪色,卻在他踏過時泛出微光,像極了當年娘被關進鎮妖塔時,我在塔基看見的咒文。金山道長的話如重錘砸在耳膜上,他額角的汗珠順著刀疤縱橫的臉滑落,滴在道袍上的太極圖紋,竟讓陰陽魚短暫顛倒了顏色——這是修士說謊時的靈氣紊亂。
“他們說你變成僵尸搶走《天師訣》……”我的聲音卡在喉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腥味混著風里的磷火味,勾出十二歲那年的記憶:鎮妖塔頂層,娘的青絲垂落如血,天師教的桃木劍正剖開她的脊背,露出底下蠕動的咒印。爺爺的笑紋里滲著柔光,可他眼底倒映的我,分明穿著帶血的童裝,那是我永遠忘不掉的、娘最后染血的衣襟顏色。
“傻孩子,爺爺拿走自己的東西叫搶嗎?”他抬手時,袖口滑落的玉扳指閃過微光,那是爹臨終前塞給我的定情信物,此刻卻在他指節泛著妖異的青灰——和當年娘被折磨時,鎮妖塔鐵欄上的銹跡一模一樣。我望著他掌心的生命線,本該連貫的紋路竟在中段斷開,分成兩股爬向手腕,像極了金山道長描述的、那團鉆進爺爺身體的黑霧形狀。
金山老道的手指突然指向荒草深處,他道袍上的八卦圖無風自動,每片卦象都在滲出黑血,映得身后墓碑上的“南宮羽”三字忽明忽暗。順著他的目光,我看見余化真人立在三棵歪脖槐樹下,墨綠道袍被陰風吹得獵獵作響,領口處繡的金蟾正緩緩吞吐黑霧,與記憶中娘棺木里的那團妖氣分毫不差。
“墓門打開后,他放出一團黑霧……”玄天道長的聲音帶著顫音,腰間的桃木劍突然出鞘三寸,劍身上的北斗紋卻在指向余化時劇烈震顫,像是在畏懼某種更強大的力量。我盯著他發顫的指尖,忽然想起昨夜在義莊看見的場景:十二具僵尸胸口都刻著相同的金蟾印記,正是余化道袍上的紋樣。
當“爺爺”施法定身,漫天紙錢突然懸停在半空,每一張都化作金色蓮瓣,托著他緩緩升起。祥云涌來時,我聞到了玉虛宮特有的柏木香,卻在香霧里辨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腐尸味——就像當年娘的尸身被天師教用符水浸泡時,混雜著檀香的惡臭。金光中顯現的元始天尊法相,眉心間的豎眼本該映出天道輪回,此刻卻翻涌著灰霧,法相袖口垂下的絲絳,竟在我眨眼間變成了鎮妖塔的鐵鎖鏈。
“難道黑霧不是昊天?”金山道長的喃喃自語被陰風吹散,他望著我的眼神里,既有被法術震懾的恐懼,又有發現真相的動搖。我看見他悄悄掐了個劍訣,卻在指向余化時突然轉向自己掌心,鮮血滴落處,竟在地面燒出“劫”字——這是泄露天機的反噬。
余化的辯解像浸了蜜的毒酒,他說話時,三棵歪脖槐樹的枝干竟詭異地扭曲成跪坐姿態,樹冠在頭頂搭成傘蓋,投下的陰影里,無數小手正從泥土中伸出,掌心全刻著金蟾印記。我忽然想起,這些正是半年前失蹤的、天師教弟子的靈位所在。
黃龍真人被松開穴道時,龍須冠歪在額角,十二道金仙法印在他頸間泛著暗紅,那是被鐵拐李的葫蘆仙氣灼傷的痕跡。他盯著余化的眼神里,既有金仙的高傲,又藏著被妖器所辱的屈辱,袖口的龍鱗甲片正簌簌掉落,每一片都映著方才被吊在葫蘆里的狼狽。
我望著空中漂浮的金色蓮瓣,突然發現每片花瓣的紋路都在變化,前一刻還是元始天尊的道紋,下一刻就變成了昊天的鎖鏈印記。掌心的定情玉扳指突然發燙,在地面投出兩個重疊的影子——一個是爺爺和藹的笑,一個是黑霧中扭曲的臉。風掠過亂葬崗,帶起陣陣哭號般的尖嘯,仿佛有無數魂魄在提醒我:鎮妖塔的符水、娘的血、還有爺爺棺木里那截染著金蟾印記的衣角,都不該被這團金光輕易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