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論岑夜雪第一次仔細注意到冬陽,其實是在一個清晨,那時候她從食堂買了一塊千層面餅,正想進教室樓,可是來得太早了,管理老師還沒來得及開鐵門,岑夜雪只好先站在樓外等著,一邊吃一邊看著手中的小本單詞書記英語單詞。
才等了一會兒,冬陽就從右側的小道跑了過來,見門沒開,也只能等著,瞧見岑夜雪如此擠時間拼命學習的模樣,呆愣間用好奇、不解的眼神望著她。高二三班也有一個特別拼命的女生,很多同學都把岑夜雪和那個女生放在一起看待和討論,每當聽到這些話,岑夜雪都懶得去在意,如果有人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自己,她也懶得去回視。
兩人隔著兩米的距離各自站著,互相不打招呼,也不說話,門一開,一個奔向了教室,一個走回了教室。
沒想到這個不正經愛耍帥的人還是個勤奮上進的男孩,岑夜雪暗暗驚訝著,自此她開始用正眼瞧冬陽了。
經歷過遞紙條又道歉的事件后,岑夜雪看他的眼神又多了一層美好的濾鏡,有時候甚至覺得他的背影都很好看。下完晚自習回宿舍時,如果岑夜雪正巧在往前挪動的人潮中看見前面有冬陽的身影,就會偷偷跟在他身后慢慢走,保持三十米左右的距離。
每當有個人影從他身邊跑過時,冬陽就會回頭看一眼,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她對他的小舉動總是觀察得很細致,同時心里忍不住猜測他的心思。
岑夜雪仔細回想,發現自己和冬陽在教室外走廊的偶然碰面還挺多的。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夏天的清晨,岑夜雪吃完早飯正要進教室,走在走廊上時抬頭見陽光明媚,旭日投下的金色光輝像沖刷塵垢的雨水一般洗去了心底的陰霾,將黑暗的心房照亮,潮濕的心境一下子化作點點霧氣散去,陽光是治愈人的存在。
她抬起右手放在雙眼前,手背貼著臉,眼睛透過細細的指縫偷瞄陽光的笑臉,感受陽光的溫度,腳步漸漸放緩了下來,嘴角也不自覺地上揚出幾分弧度。
等到把手放下來的時候,只見冬陽正從對面不遠處走過來,一雙眼正盯著自己,岑夜雪的笑容頓時凝固住了,瞳孔猝然睜大了幾圈,神情變得拘謹起來,冬陽的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眉眼間像是偷窺到她心底的小秘密一樣。
冬陽是從另一個樓梯走上來的,他從前門進教室,岑夜雪從后門進教室,兩人什么都不言語,好像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也不知道為什么,岑夜雪在青春期不長痘,卻在手上長了一個雞眼,起初只是一個小水泡,后來變成了一個大水泡,她也不在意,想著水泡應該會自己變好的,誰知,不戳破它的后果就是長成了一個雞眼。都說腳上容易長雞眼,怎么自己是在手上長?難道是因為平時用筆寫字的時間太長?岑夜雪不理解。
雞眼還越長越大,一捏就疼,岑夜雪把這事告訴岑爸爸時,岑爸爸起身拿起案板上的菜刀淡定地說道:“來啰,用刀子切了就行。”
“發寶氣噢!”岑夜雪正在想用刀子真能切掉嗎,岑媽媽的一聲大吼就把她危險的想法給嚇跑了,“這能用刀子切啰!只能去醫院切,你這個人怕是腦袋有問題吧!”
也是,岑夜雪想想就覺得可怕,要真是用刀子割,那不得一刀一刀慢慢割啊,想象一下都覺得會疼得要命,還好岑媽媽喊住了岑爸爸,讓他放下了菜刀。
考完模擬考試后的那個周末回了一趟老家,岑爸爸和岑媽媽帶著她去醫院把右手掌邊緣的雞眼給切了,切完的那瞬間手上流了好多血,也不知流了多少,岑夜雪一直側著頭閉眼不敢看,因為打了麻醉也不知道疼,甚至感覺不到在流血。
閉眼時聽見岑媽媽感嘆似地說了一句,“哎啊,怎么流這么多血?。 贬寡┎疟犻_眼壯著膽子用余光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紅色的鮮血都從手掌上淌下來往下滴了,不敢再看了,忙轉過頭假裝什么都沒看到。
轉頭的瞬間就瞧見岑爸爸滿眼淚水嘩嘩地往下流,無聲地掉著大顆大顆的淚珠,因為長期在外打工被日曬曬得棕黃的皮膚粘著寬長的淚痕。
見女兒在看自己,他忙轉身走出看診室抹了一把眼淚,岑媽媽早就站到走廊上去了,也不知是不是不敢看,爺爺去世的時候岑夜雪都沒見過爸爸在家人面前掉眼淚,可能偷偷地流過吧,如今親眼見爸爸為自己掉眼淚,一下子也不知所措起來。
爸媽都是不善言辭、不懂表達、不知怎么說話才算是好好溝通的人,他們對自己的愛不能用耳朵聽,得用眼睛看、用心去感受,岑夜雪開始明白如果在這世上有人為你流眼淚,不是出于同情就是因為喜歡和愛。愛你的人為你掉下的眼淚,連形狀都是心形的,因為它們是無形之物的承載體。
醫生給岑夜雪的切口縫了好幾針,過幾天還得拆線,手上纏著厚厚的白色紗布,看起來好像一個傷員,接下來那幾天岑夜雪都沒怎么用筆。
回到學校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座位搬回去,岑夜雪用一只手拖著課桌慢慢搬,好不容易才搬完桌椅課本,日子在一次次上下課鈴聲中飛速滑過,繁重的學業生活又繼續了。
課間岑夜雪從教室后門附近準備走向教室前門時,冬陽突然從教室前門走了出來,兩人默默對視著,這次既不說話也不打招呼,岑夜雪偷偷把纏著紗布的右手藏在了身后,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就是不太希望他看見。
越不想被人發現什么反而越容易被人發現。冬陽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黑色的眼珠順著她的小動作往下轉動,盯著她藏起來的手看了幾秒,才重新把視線移回來,與她擦身而過。
晚自習開始之前,冬陽坐到了岑夜雪前面的空座位,找旁邊的男同學問問題、一起做作業,問完問題后開始安靜地學習。
冬陽今天在校服里面穿了一個戴帽子的外套,看起來很乖,他坐在自己前面的感覺很安心,岑夜雪的心情就是隨著這些細微的小事情起伏變化,很容易滿足也很容易悲傷。
周圍的學習氛圍比較寧和安靜,冬陽突然轉過頭來柔聲問岑夜雪,“岑夜雪,你的手怎么了?”
“沒事,就是做了一個小手術?!贬寡┬闹幸活潱ь^對上冬陽關切的視線。
“學習時也要注意身體?!倍栒f得很溫柔。
“嗯嗯謝謝?!睕]有同學這么關心過自己,像是被一股暖流包裹,岑夜雪覺得溫暖極了。
聊完,冬陽轉過身繼續學習去了,不久就起身坐回自己的座位。
后來上高三的時候,有一次冬陽也這樣關心過岑夜雪。
進入高三,大部分同學都像猛地睡醒的獅子,對學習這件事變得特別上心,除了不用花特別多時間就能學好的學霸和仍舊不在乎高考的同學,剩下的人都在海綿里擠水,下課時間也不放過學習的機會拼命刷題看書,一瞬間,全班出現了幾十個“岑夜雪”,岑夜雪看到這種現象、看到同桌比自己還發奮,都感到自愧不如了。
晚自習期間班主任找一群同學談話時,聊到自己的排名下降,問是不是其他同學更努力?岑夜雪只能點點頭。
班主任對這個答案很滿意,認為這樣的結果確實只能是不夠努力造成的,帶著仿若得勝的笑意說道:“對吧?!?p> 岑夜雪很失落,對自己失落,別人一努力就能把自己甩好遠,高三的排名一落千丈般往下掉,都快排到班級最后二十名了;其實自己已經夠努力了,還被嫌不夠努力。
老師,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只靠努力就能行,影響一件事成與否的因素太多了。岑夜雪很想懟老師,可是不會說出口,她知道老師對自己的勸說完全出于好意。
以前她也把自己叫出教室勸導過,苦口婆心地用身邊的案例告訴自己考上一個好大學后就能找到好工作、過上好日子,岑夜雪這么努力確實是為了更好地生存,可自己的努力和別人的努力相比不值一提時,她真的很想放棄自己。
高三的最后一個學期岑夜雪都是在抑郁不歡的心境中度過的,雖然還是會抓緊時間學習,但是人和人之間的差距那么明顯,讓她無法忽視,無法不受影響,就這樣一直沒有沖勁、不帶熱情地麻木學習著。只盼著高考那一天早日到來,早點結束這種壓抑窒息的生活。
岑夜雪的臉上漸漸很難現出笑容,唇線彎不上去也垂不下來,心頭籠罩著散不去的烏云。
傍晚大掃除的時候,岑夜雪拿著自己做的一本生物錯題集來到教室講臺后面的衛生工具間,站在窗戶邊隨意翻看著自己寫的錯題,看了一會兒就沒有心情翻了,索性抱著拇指蓋厚的錯題集呆滯地看著窗外的風景,下面是一條通往宿舍區的寬闊馬路,兩邊種著小樹、鋪著綠色的草坪,不斷有學生來來往往,或去宿舍,或去食堂、或趕來教室。
最后連看風景都變得神情茫然起來,視線毫無焦點,只是隨它飄忽著,像被風吹散了,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各處。
“岑夜雪,你在看什么???”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低低的問話,岑夜雪轉頭望過去,心下暗道“哦,是冬陽啊”,因為他比自己高將近一個腦袋,看他時總需要微微仰起頭,她保持著臉上的沉郁神情仰視著他,手臂放松,將懷里的錯題集往身前放倒些許角度,露出它的封面,眼神透著喪和傷,有氣無力地回道:“看生物啊。”
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回答根本就是答非所問,事后再回想起來,只想嘲笑自己被學習弄得人都魔怔了。
冬陽沒有為自己的問題解釋,不再繼續問什么,而是認真地說著:“這里光線暗,對眼睛不好,去外面看書吧?!焙孟褚膊恍枰寡┙o他什么回復,只是想說出來而已,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聽見這話,岑夜雪抑郁的心緒如海底的沉船浮出水面,見到了一絲微光,只是,船廢了就是廢了,壞情緒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驅趕走的。
她和冬陽的對話不多,對他的了解也不深,但她知曉,他是善良的、可愛的、活潑的、有趣的,他會站在她身后一堆閑聊的同學人群中湊熱鬧,看見岑夜雪的課桌上翻開著一本課外書,偷偷彎腰歪頭去瞄她到底在看什么,因為近視,頭不得不越湊越近。
覺察到有一個大腦袋在身側慢慢靠近自己,岑夜雪奇怪地轉頭去看是誰,頓時,冬陽被下了一大跳,跳起腳來一溜煙似地往后跑,慌亂地逃了。
岑夜雪看到他的背影就知道肯定是他,好傻好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