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日本人都應該唱過《馬賊之歌》《君之代》。《可愛的小水兵》是最近出來的，只有在讀的學生能唱。
かもめの水兵さん
ならんだ水兵さん
白い帽子（ぼうし）白いシャツ白い服（ふく）
波にチャップチャップ
うかんでる
かもめの水兵さん
かけあし水兵さん
（可愛的小水兵，
排著隊伍向前走，
白的帽子，白的衣服，白的鞋子，
啦啦啦啦啦啦。）
百樹在曲家的學校與同學演練過，起初很喜歡，漸漸沒了興趣。聽說本土的女學生赤裸上身訓練，人沒有性別和羞恥會非常勇敢。母親非常擔心，憂郁而終。百樹說，我們從通遼來我爹徐天客來找徐五爺給媽媽看病我沒聽過這歌。百樹的漢語把大家鎮住。四個少年轉向徐天牛，求他幫忙做作業。
“古池や、蛙飛び込む水の音。”將俳句《古池》譯成漢詩。
“古池塘，青蛙飛落的水聲。天牛你隨便發揮。”王光樺說。火焰心里走出幾句話：“花褪杏小，上山吃草。咚地一聲，蛙落水泡。”
徐天牛用食指在太陽穴上畫了三個圈，導出腦袋里的景：“黑夜挑燈，南山獨行。蛙落水響，風起云驚。”
有點嚇人。火焰想。
秋月光光，露濕衣裳。忽聞水聲，蛙入池塘。天牛說，就這么地了，回家。
不錯，像詩經體，用字自然有靈性。王先生說，天賦可以遺傳子孫，想讀書的話可以找我。想聽王老師的。有人提議。
“天空灰茫茫，一線上池塘。有聲驚靈宇，蛙入山水旁。”
“請通遼的老妹來一首。湊足四個作業。”
百樹忘記了身份，堅定地回答，我只上過幾天學不會寫詩。老師說詩里寫的是死后的靜寂，你們說的是蛙飛的瞬間。
王先生說：“這是日本松尾芭蕉（1644—1694）寫的，作者是江戶時代詩人，被日本人尊為‘俳圣’。這詩名叫《古池》。有些詩是人類的遺產，有價值的死就是生，智慧被繼承，勇氣被傳揚，人活著就是給將來準備資料。”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靈魂有善惡、貴賤、高低、大小和三六九等。佛祖說過，讀書吧。火焰想告訴給它起名字的人。
謝謝王老師！那么就請百樹唱這首歌吧。有人又提難題。徐愛岏沒有等，他介紹第二個作業：寫個人。徐天牛打著哈欠說，我出來一天了，著急回家。孫秀豐抱住人家大腿喊，天牛你這一年變成蒙古刀了。看著魚群沒？不講明白不讓你抓魚。
晨站南塘里，聽慣往來風。天地雷聲緊，我自笑談中。看到啥說啥。徐天牛說完就要牽馬走人。徐愛岏說，日本老師讓好好寫作業，否則學都不能上了。
那就退學。我說了算。徐天啟第一次頂撞老大，他給這人背了很久的書包不再忍氣吞聲。不管將來誰管理國家，念書都是有用的。中國應該有一些人學習日本語了解日本。王光樺措辭很小心。滿洲國還能黃嘍？有人問。王光樺確定日本特高課在全縣尋找失蹤的日本女孩，用留作業的方式。
飽滿的風從河西草原吹來，火焰聞到花香聽到萬馬奔騰的蹄音。那些熟悉的鼓聲讓它想念出生地了。放開眼掠過這片水過河就是，半個時辰就到。它開始溜號，遠方的魔力大道吸引它向童年奔跑，直到從身后的南山傳來鳥鳴才回過神來。一匹馬本來不該憂傷，就算悲痛欲絕也不能讓慣于閑聊的人類知道，何況置身于有如上天之吻的地方。火焰努力把情緒調整好，腦袋里伸出雙臂，向山神祈禱，請穩住大家，不讓時間被大水卷走。天快黑了。徐天牛說都累散架了。
請問見什么想什么夢到什么說什么，能行嗎這？比如這支荷，一定是六先生栽的。徐天啟說。
王光樺思忖一會兒道：“霜雪來了，骨頭還在。骨頭藏了，莊嚴還在。莊嚴褪了，芳香還在。芳香散了，荷神還在。”
孫秀豐說，一舉風荷。我這么想：秋聲，將所有路口密封。憐子之心，依舊執著鮮明。
孫俊豐說，我也對付一個：池塘雨連綿，上山采地衣。有聲水中落，蛤蟆可充饑。徐愛岏以前說過地衣和蛤蟆可以吃。
徐愛岏聽到嘔吐的聲音回道，日本人喜歡長短句，也不押韻，自由活潑。要是你們說的算作詩，滿洲人就都是詩人。我這么想的，還算不上作業：
“夜黑了山川，古池塘響起水聲，何來的青蛙？”怕有人插話，徐愛岏補充道，“這是日本詩歌中有名的俳句，5—7—5，共 17 個音節。那首日本童謠是武內俊子與河村光陽在昭和 12 年寫的。合唱，全縣的學生都唱。”
“與咱們有關系嗎這？我們走了 30 里地，第一次聽人說南國有個人叫蔣介石。”
王老師，徐愛岏問，請問我可以按這個思路寫作業嗎？
可以。王光樺肯定，他覺得徐愛岏有文化，多心計，不能容忍對手高過他，人家在天上行走徐愛岏無論如何都要拉他下來。徐天牛的對手很強大。
一群鴿子從徐家屯飛來，在南甸子上空盤旋。葦塘里的白鷺忙著捕魚。土地開始露出水面。徐天啟說我看到作業腦袋里就進來一只蛤蟆，像狍子那么大，揮之不去，我這輩子完了，交不了作業。麻煩徐愛岏告訴學校我退學。
孫姓兄弟說，我倆也退，再不用寫周記了，總不能把咱們和蒙古馬寫進去讓外邦人惦記吧？火焰恨了一聲，說，我有名字。
像天牛不上學挺好。孫秀豐說，五先生可哪看病，天牛哥想齊藥賬齊藥賬，不想齊賬傍年根底狍子、鹿肉和粘豆包趕車送到家，想吃啥吃啥，夢見誰就是誰，趕上《紅樓夢》的榮國府了。
咱們是一個合唱小組，你們說退不行，得問問家大人。徐愛岏說，還有大叔，我們耽誤你不少工夫，家里有啥活咱們幫著干，下河抓魚也中。有個事得告訴八先生和三太奶奶，麗珠姑奶在婆家很不幸。還有，就算我一個人上學也得學會這首歌吧？徐天啟說，只有日本人會唱，到韓州城問五大夫，到曲家店找老方家二姑，他們能接觸到日本人。再就是回高力營子找日本同學，騎快馬就是一貓腰的工夫。他看了火焰一眼。
火焰豎起鬃毛夾緊尾巴。百樹說，火焰跑一天了，三個地兒一個大三角形，跑直線也得 30 里，天快黑了。有人說，上學就好好念書，不上就退。徐愛岏你貌似有智慧，仿佛人群里的頭，其實膽子最小。讓人瞧不起。
火焰希望將時間送給人類，它可以順著招蘇臺河大壕壩往南跑一趟。它想起要給人幫忙的誓言，把大家領上南甸子南頭的林帶。鴿子們加入隊伍。徐愛岏不甘心，不管什么語，學一門就多一個腦袋。他追上王先生問，聽說您會好幾門語言。王光樺認真地回道，我只涉獵一點兒，不能流利地表達。他不多說一句話，徐愛岏就知道自己被孤立了。他的知交不在這兒，還要裝著和他們是一伙的。屯里有伙伴，學校有同學，他要用一輩子證明他不是跑龍套的，徐家屯有多大名聲我就有多大，屯里所有人都得天天惦記我，我死了也會天天被談論。
蜿蜒的水岸和繁復的樹林在太陽的斜照下彌漫著霧氣，南山和村落裝滿鳥聲。在老翁與童子攫取魚類之前，屯里的莊稼漢已把溝壕打通將山洪引入招蘇臺河。徐天牛牽馬來到斷橋前，主動同八先生和徐天福說話，沒有因為他們參與鬧事而惱恨，兩岸的人開始聚集。
據七先生記載，這是個老溝建過木橋，放過薛禮征東字樣的石碑、高句麗遺留的青磚、民國的石刻，1937 年發洪水時墊過糯米袋子。從南山下來的主水道從張家溝拐過來在這里形成反 S 型，避免山洪入村。
南山的事是村民同意的，我知道了。徐天牛說，八叔、大哥，咱們怎么過去？徐天福沒有說話，他敵視過火焰以為蒙古馬會記仇。徐天朕看見兒子說，大家再等等，等洪水再往下落落，不能出亂子，學生的安全比學業重要。
兩棵樹間的大溝寬 5 米長 10 米有余。徐愛岏叫他爹取繩子、花簍和秤鉤，把繩子拴在樹上，拉鉤，這樣就能過去。徐天朕為徐愛岏的智慧感到欣慰就派人回屯子。
八先生問，賢侄，馬能騎嗎？徐天福覺得溝深水急，石頭瓦塊的下不去腳。不妥。他說，他讀過書，徐家老祖在河北豐潤是教書的，他不習慣說忌諱的話。二人商量幾句脫了褂子，拉根拴牛繩下到水里。八先生個子矮，被人推上岸。這邊 5 個 12 歲的少年身量小。王老師要脫衣下水，他是外鄉知識分子，徐天牛不同意。徐天福讓徐天牛騎在馬上給大家打個樣兒，他自己在冷水里牽馬把大家送上岸。看見徐愛岏等待自家的工具他狠狠心不再理會。
我為啥不和他們一樣為啥一定要上學？徐愛岏心煩意亂，想到學校和同學家的事，他說，王老師，我也想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