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說失禮了,お邪魔します。他從灶坑旁的泥地和濕柴火上踏過。進屋一看,全是野菜,長椅上只有一巴掌的空地兒可以坐人,木頭墩靠墻站了一排。看到窗臺上的盆栽和墻上的山水畫,他說,兩個世界的東西在一個空間出現,王先生您是怎么做到的?
我們是租戶,暫時住著。房東去挖野菜了。王光樺沒有介紹未婚妻。
日本人感覺這家人挺老實,以為豬窩一樣的屋子一定住著懶豬一樣的人。隱士和豬婆演繹浮世繪真是大煞風景。
桂箏倒了茶水,也不說話。王光樺請大家用茶。徐天啟用日語說,お茶をどうぞ(請喝茶)。
后藤看見桂箏糊滿泥垢的指甲溝愣了一會兒。看到她的胡服長辮灰土臉又吃了一驚。他回過神兒說,國民如此貧弱我們當教師的心如刀割。他問學生,為啥家家屋里這樣?你們有知識技能嗎?有勞作習慣嗎?
徐愛岏說,私は掃除しますか(我掃除嗎)?后藤說,不,拜訪人家來時啥樣走時啥樣。聽說徐家屯有編織高手,為啥不買來裝飾房子?比如“簞笥”(タンス),就是“衣柜”。
王光樺沒有修正,以前他查過辭書。鄭玄注:“簞笥,盛飯食者,圜曰簞,方曰笥。”孔穎達疏:“簞圓笥方,俱是竹器,亦以葦為之。”本義是盛飯的,可日本語轉用為放衣服的。百樹從八先生家買了一批簞笥,全裝衣服了。
后藤回頭問,王先生,我能知道您的全名嗎?
王光樺。他寫給日本人看。
王光曄?后藤說,いい名前です(好名字)。日中親善,大東亞同歡樂共繁榮。
我的名里是“樺”,かば(kaba)不是“日”字旁加個“華”的那個,“曄”字漢語發音“yè”,日語為よう(you)。
“天皇如日東升,光照草木、日本和滿洲。這么理解中嗎?我的中文不好。”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你擁有啥樣的內心,你就看到啥樣的世界。”
“王先生,縣教育科需要一位課員,我舉薦您。”“鄉野農夫才疏學淺無力匡扶社稷。”后藤對學生說,“他應說,真的那樣就太好了。好,就這么定了,王先生,您就等著上班吧。お邪魔しました(打擾了)。”四個學生說,我們走了。王光樺送五人出院門,道,請各位走好!
后藤邊走邊掃視周圍的樹林,他看見地上鋪滿槐樹的落蕊,樹枝子里藏著陶罐、瓦片,樹枝有十字架形,也有盒子槍形,每把槍都用秋柳折成。他看了一眼火焰,覺得給關東軍特高課的報告里要有一匹叫火焰的蒙古馬。
徐愛岏說,先生と一緒に南山に行ってください(請老師一起上南山)。他的發音分四個語音組,像青蟲拱出的四座橋。
王光樺對桂箏說,我跟著他們,別撞上大姐和兩個孩子。桂箏沖到前頭說,我去,你把屋子恢復成原樣。你真的去縣里當漢奸?
“任何事的結局都會是好的,如若不好,只能說明還沒結束。”“你還敢回徐家屯嗎?”
“為啥不?”“你貪圖功名,功名有那么金貴嗎?我不計較,可是徐天牛饒不了你。”
“人若貪圖功名思想就會死去。你很正派,天牛很忠誠,徐家屯不安靜。”
“女人無所謂正派,正派是因引誘得不夠;男人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背叛的籌碼太低。”這些話費了挺多力氣,猶豫良久她還是把手伸給王光樺,心跳得亂七八糟的。她說,“你早就想去縣城了是嗎?是不是嫌鄉下太窮池塘太小?”
“不是的,桂箏。”“你才剛和我演戲,有沒有動過一點兒真心?”
王光樺在學校的時候渴望過一個時刻,沒有仇恨,只有平靜,愛上一個女子,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如何得到她的芳心?用琴聲,她聽到音樂就與他約會。自打家里燃起大火,一些持刀舞槍的人將他的親人投到火里,血液像長了翅膀,在空氣中飛行,那么緩慢悲傷,用相機都能拍攝到。那些愛與恨交織的鏡頭在腦袋里成天爭論。他接近許多人,尋找報仇的途徑。每一回沖動的火焰都被理性壓下,也壓滅了青春的情欲,只有在惠風和暢鮮花盈野的新世界才能復燃。
徐桂箏等到了手,很溫暖很平穩有力量,民國書生的手,王光樺希望她感覺到書生的從容自信,不卑不亢和藹儒雅,有條不紊自強不息。王光樺緩慢地放下手說,在“滿洲國”奴隸沒有愛情。
徐桂箏說,自打你去我家,這些天我有多快樂。有時二里地有千里遠,有時近在咫尺,遠近沒有關系,因為你的魂在我身上。這種感覺多好,我一直等待美夢成真的時刻。
“我在親人的墳前起過誓,不殺光胡子終生不結婚,有人說至少還得10年以上。”“還有 10年我就 24歲了,和徐麗珠姑媽一樣大了。你是我唯一看見的人,求你不要離開。”
徐麗珠可以繼續愛,愛情與年齡無關,和有沒有婚姻無關,與生死也沒有關系。他說,接下去的日子會有大的變化。用一首詩共勉吧。
別擠啦
你,不要擠!世界那么大,
它容得了我,也容得了你。
所有的大門都敞開著,
思想的王國是自由的。
你可以盡情地追求,
追求人間最好的一切。
只是你得保證,
保證你自己不使別人感到壓抑。
不要把善良從心靈深處擠走,
更得嚴防丑惡偷偷潛入你的心底。
給道德以應有的地位,
給每一件好事以恰當的鼓勵;
116河唇
讓每一天成為一項嚴峻的記錄,
面對著它,你應該問心無愧;
給人們生的權利,活的余地,
可千萬,千萬別擠!
這是英國狄更斯先生寫的。王光樺說,我保證不了自己能活多久。貪圖功名沒有思想的人等同死尸。我直到成為尸體也不會當漢奸,不殺無辜不背叛。如果你想幫我,桂箏,我求你辦件事。
“只要我能。”“天客大哥還沒回來,五大夫的事還沒有結果。我走后,請你和天牛照顧金大姐和兩個孩子,大姐的病不見好反而重了。”
“我都答應,能結婚嗎,咱們?”
“這個你要問你額吉和徐天牛。”
“額吉讓我嫁給白貴德。她自己沒有愛情,也要我走她的路,越來越像女皇了。我寧愿做你的仆人,離開徐家屯就行,離開額吉就行。”
徐桂箏沒有聽到回應,感覺大勢已去,就說,我恨這個世道,一點兒都不可愛!你也是。沒說完就跑出院子。
王光樺數著時間一個點一個點進入歷史,望著遠去的身影,他忍著淚,攥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