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云而來,站在云海之涯。
她身上一襲白衣,難掩她眼角的鬢紅,冷冽的容顏在月光下像清月殘雪。
見我來,她依舊背對我,南云臺的寒風浸入衣領。
殘輝下,她裙訣翩翩,儼然沒了往日生機,鳳凰的烈火漸漸熄滅,支撐她活下去的應該是女兒吧。
我站在牢籠外,一道鐵鏈將我們分隔,我隱約聽見眾人的議論聲。
“南云臺天牢重地,這鳳凰也敢擅闖,真是大膽。”
“天尊為何不治她罪?”
“恐怕是因為長安君,東皇太一剛沒,長安君要是狠起來,天界恐怕又是大戰。”
“你看鳳凰,百鳥之皇,如今竟囚禁在南云臺,不過是階下囚。”
“我聽說蘇妲己被殺了......”
“真事嗎?”
“當真。”
“……”
這些閑言碎語如同萬千箭雨,深深刺痛我的心,讓我無地自容,心如刀割。
這時鳳凰轉過身,她緊緊咬著嘴唇,我不禁怔了一下。
她狠狠用力,竟把下嘴唇咬出一道血印。
她抬眼看著我,牢籠里的她冷凝漠然。
我們互相對視著,她緩緩露出一絲微笑,決絕而又冷漠。
她的心應該很冷吧。
到頭來,竟是我害了她,但我相信九尾還活著。
月光傾灑的南云臺,對我而言已是一片地獄,關注了她的身軀,鎖住了我的魂靈。
她面如死灰,身體在風中搖曳,如同風中殘燭。
“你要相信我。”我說。
“請不要這樣羞辱我。”她冷冷說道。
我只覺心亂如麻,浮生就此難得心安。她回眸的一剎那,瑤琴的弦繃斷了。
我清楚看見她指尖的血痕。
云海靜的讓人發慌,我看著她手中的瑤琴,四下錯愕。
“這琴是我千年前贈與你的,今日琴弦繃斷,你我也算恩斷義絕。”她冰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我像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她的臉更加蒼白。
她無比痛苦,琴弦繃斷時,她竟有幾分釋懷的快意。
“請你離開這里!”她大喝道。
她緩緩轉過身,抱起斷裂的瑤琴,她仰天長嘆。
她的聲音是如此絕望,又是如此無奈。
再看向我時,眼神卻宛如擦肩而過之人。
“我不配當母親。”
她的一聲嘆息化作萬千飛雪。
原來,她惦念的只有女兒。
原來,她不愿多看我一眼。
我低頭離開,心中無比失落,走到天門時,我不經意回首,卻和她四目相對。
她趴在天牢邊,就這么望著我。
我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卻沒能說出來。
這一晚,牧野之戰開始,幾十萬大軍在這里廝殺,生命如同殘死的飛蛾,在牧野上掙扎,到處都是尸體,鮮血染紅了大地。
我手持雙雷劍站立在牧野之原,仰頭遙望南云臺,只有無邊的冷漠。
這一夜,寒風凜冽,夜色掩埋了牧野的悲壯,我踏著寒氣倚坐在樹下。
我望向朝歌,只見到宮城大亂、人心惶惶,滿目之內皆是人間悲狀,不知她是否也看見這般景象。
夜色漸濃,我開始思考這一切的意義。
祝融大戰共工,是火與水的較量。
黃帝大戰蚩尤,是人與人的較量。
太一大戰祖龍,是天界與龍的較量。
天下太平了嗎?
我望著遠處的篝火,想起初見鳳凰時的情景,那時她鳳舞九天,如烈火般耀眼,而如今卻心死如灰。
蘇妲己確實死了。
過了幾日,我與眾人殺入朝歌,帝辛自焚于鹿臺,完成了他的“天命”。
我四處打聽九尾的消息,只聽雷震子來報,九尾已被女媧救走,留下的只是蘇妲己的尸體。
聽到這個消息,我大喜過望,女兒還活著。
這時云海落下無邊光芒,我觸摸那些光點,感受著她的萬念俱灰,感受著她的彷徨,感受著她的心碎。
我從前往牧野的那一刻,她鎖住了心房。
我在牧野廝殺的時候,她遣散心力。
我前往朝歌,她得知蘇妲己已死,萬念俱灰。
我殺入朝歌,人皇隕落。
她卻形神力竭,心神俱滅。
女兒是她的心病,也是她的稻草。
這病無藥可醫。
她撫琴皆是為了女兒,如今已沒了撫琴的理由。
鳳凰死去的這一晚,云海再次響起琴音,哀轉久絕、感人肺腑,琴聲直上九萬里,久久飄散在云霄九天間。
她的弦聲如泣如訴,世間無人可比。
天門的火樹銀花,在她的弦聲中化作飛灰。
自此,再也不見一樹花火,一點殘影也化作飛雪淚雨,零落成泥碾作塵。
人間歡樂良宵依舊在,卻不見云臺的清凄。
在我的睡夢中,她沒有選擇涅磐,她不羨慕重生的絢爛,她絕望了,頭也不回地走向死亡。
這一夜,我在萬里外的朝歌,感受著風雪中的哀怨,耳邊傳來綿延不斷的琴音,正是《流水清風》。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翩然間,我似乎看見天門的鳳舞九天,依舊羽裳霓衣,銀絲飄然,依舊是傾國傾城的容顏,輕盈的身姿,恍然如九天之月。
我遙望著天門,她仿佛在對我微笑。
飛雪驟至,遮掩住我的視線,我沒聽見她的聲音,卻透過層層雪幕看見她的笑顏,燦爛如嫣。
這一刻,人世間仿佛沒了顏色,她曾溫暖我的世界,如同燭火點亮我如夜的萬古。
我心底涌起一陣苦痛,眼眶漸漸酸楚。
她最后再未見我,最后再未對我露出笑顏。
現在,幻象中看到她的笑容,我卻有哭的沖動。
“鳳凰!”我忍不住大喊道,話語卻在剎那的狂雪中一消而散。
忽然間,我厭倦這種征戰。
千年前,我和太一一樣,只想澄清寰宇,讓天下太平。
我曾以為,我和她會永遠生活在一起,即便是戰火也不會讓我們分離。
她不再見我時,我痛下決心:定要救回女兒。
而現在,我只想見她,只想見她一面。
我想回到青丘家里,聽她在桃花樹下撫琴,想看她一顰一笑的溫柔。
還想聽她說:我可否伴長安君左右?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待到天下歸一,周王繼位,封神封王,我返回天界。
天尊已經遁入太虛,臨行前讓我接手帝君之位。
穿過天門時,我還期待著她的身影。
她應該還活著吧。
雪夜看到的應該是夢。
我想告訴她女兒還活著。
人間芳菲已盡,桃花再次盛開,想必她會原諒我。
想到這,我禁不住微笑起來。
火樹銀花呢?
我詫異萬分,南云臺一片安靜,像是離別的恍然。
空蕩蕩的天牢看不到她的身影。
她的瑤琴就放在云臺上,斷的弦已經續上。
可是她去哪兒了?
云海下傳來鴻雁的鳴聲,北雁南歸。
我心頭蒙上一層恐懼。
“宿將,鳳凰呢?”我大聲問道。
“啟稟帝君,鳳凰已經浴火自焚了,她......她沒選擇涅槃。”宿將說。
這番話如同五雷轟頂,我只覺天旋地轉。
她死了,為什么?
“鳳凰死前留下一根羽毛,她說,給將軍留下一根羽毛,不枉和將軍夫妻一場。”
我悲呼著,萬古漫漫,云海蕭蕭。
我帶著羽毛回到青丘家里,為她造了一座青冢。
三尺之遙,方寸間。
便是妻子的墳墓。
寒風蕭瑟,我揪著頭發跪在墳前痛哭。
如今我只剩下黃土。
這一刻我才醒悟:原來她一直愛我。
所以,會將斷弦續上。
所以,會留下一根羽毛。
所以,臨死前不愿見我。
她用情太深,愛的太徹底,所以最后不能見我,所以最后不能原諒我。
我獨坐在墳旁,她忍受龍族極刑也不愿上陣傷我,忍受著天界懲罰也不愿連累我。
即便如此,她依舊愛著,至死不渝地愛著。
如今,她的琴又回到我的手里,她的殘羽葬在青丘家里,她的魂靈呢?又將在何處安息?
我不知道,我只明白自己失去她了。
萬古長夜,滾滾紅塵,再也找不到像她一樣的燭火。
時光輪轉,歲月變遷,我早已不關心天界之事。
封神也罷、封王也罷,皆與我無關。
我只留下她的瑤琴,幾百年了,依舊沒聽見琴音。
我去過楚地,百姓依舊在祭祀東皇太一和鳳凰。
人間繁華與我無關,我獨自站立市坊橋頭,在晚霞的落紅中撫琴。
羽裳霓衣、銀發金眸似在眼前,只是不見鳳舞九天。
每當萬家燈火時,我總能回憶起她的模樣,楚楚的雙眸飽含情意,然后她輕聲說:長安,我怕,萬一我回東海,就會與太一為敵,你會恨我嗎?
我終究忘不了她。
只是,此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