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惠文君八年,大梁城。
市坊間行人匆匆,秦軍壓境,大梁人心惶惶,魏國與齊、楚皆有矛盾,萬一魏東再打一戰,魏國就徹底失去爭霸資格了。
幾代魏君積攢的國力,到魏王這里算是衰敗了,即便彭城相王又如何,不過有個魏王的虛名。
車駕在酒肆門口停了下來,猗蔚已經在門外等我們了。
“帝君,娘娘,到了。”
玄鳥掀起車簾,朱雀搬來木階,我扶著姬狐走下馬車。
沿街樓坊有些破敗,卻不影響商旅往來,魏國依舊是中原地區的商業樞紐。
酒肆門口招牌迎風飄搖,我定睛細看,門楣上寫著三個字:一食居。
“大人,您來了。”猗蔚拱手行禮,他看向姬狐,眉眼微皺,很快反應過來,“這位便是尊夫人吧。”
我點了點頭,手悄悄牽住姬狐。
她一襲青紗裙,低眉掩笑,欲語還休。
“恭迎大人和尊夫人,酒宴已經備好了。”
猗蔚走在側前方,我們跟在一旁,酒肆內座無虛席,賓客熙熙攘攘,舉樽邀酒,熱鬧非凡。
穿過三道門廊,木門緩緩合攏,包廂內已經坐著一位客人,他身著布衣,一支木簪橫在發髻間。
他便是公孫衍,人稱犀首,遠遠觀瞧,真是少年英氣,一戰盡斬八萬魏軍,如今卻離秦入魏。
真是世事輪轉,昔日秦國大良造,今日卻來了魏國。
我和他早就相視,那時候他還小,不像今日這般穩重。
“犀首,別來無恙。”我說道。
原本深陷沉思的犀首突然抬起頭,緊皺的眉間終于松開,他匆忙起身向我行禮。
“見過大人。”他拱手說道。
我舉起姬狐的手說:“這位是我夫人。”
“見過尊夫人。”他沒有怠慢。
公孫衍今年已經三十歲了,正值人生最爛漫的時候,卻是一副愁容。
落座席間,猗蔚親自為眾人甄酒,一時間酒香四溢,谷物芬芳四溢屋內,果真是好酒。
今天的公孫衍略顯扭捏,甄酒的時候半推半就,目光無神,眉眼耷拉著,很是疲憊。
“犀首,此番離秦來魏有何打算?”我問道。
“不瞞大人,我與張儀政見不合,加之朝堂的排擠,所以離開秦國,返回魏國。”他嘆息一聲,卻苦作笑意。
魏國朝堂又何嘗不排擠他,河西一戰,魏國大敗,而當時秦軍主將正是公孫衍。
“不必憂慮,我昔日聽過你的合縱論,合縱抗秦也算有些新意,魏王應該會支持。”我說。
“太子魏嗣因為支持我而下獄,我想,如若有機會,我還是會報答這份恩情的。”公孫衍無奈地飲下一碗酒,“我深知合縱之難,可放眼列國,又有誰能獨自抗秦。”
商鞅變法后,秦國國力大漲。
秦孝公時秦軍擊敗魏軍,魏軍主帥公子卬被俘,這一戰秦國一掃百年恥辱,自秦穆公以來,秦人一直在期盼崛起之時。
這一戰之后,列國惶恐,秦國國力傲視列國。
魏王忙于爭霸,攻伐連連,最終折戟沉沙,國力一蹶不振。
“大人覺得楚國如何?”猗蔚問。
“楚國雖有吳起改革,卻為人治,遇明主則興,遇庸主則亡。楚地坐擁山川物產,卻不能盡其用,雖坐擁百萬人口,卻氏族林立,號令不一。”我說。
“齊國如何?”
“齊地商賈繁茂,擁天下財富,齊王卻胸無大志,只敢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見小利忘義,見大利忘命。偷得幾片土地便竊竊自喜,殊不知勾踐滅吳之事。”我微笑道。
三晉之地自顧不暇,世仇不斷,合縱抗秦實屬難事。
假使秦國施以小惠,聯盟不攻自破。
“大人一語中的。”公孫衍舉起酒碗,言語間已是滿面通紅,“敬大人一碗。”
初見公孫衍時,他還是一個孩童,他曾問我如何匡扶天下,我那時不知如何回答。
現今來看,他大約有了屬于他的答案。
酒過三巡,公孫衍不勝酒力,他扶著桌案借著酒意痛訴道:
“我本意報效魏國,彭城相王時,魏王竟讓我領兵刺殺秦王,事情敗露后,他又要殺人滅口,幸得龍賈老將軍相助,我這才逃出魏國。我心痛啊,雕陰一戰斬殺八萬魏人,我心痛啊,大人,您應該能理解我吧。”
說話間卻已淚沾襟,男兒頂天立地,母國拋棄、遭人排擠、顛沛流離,心有大志卻不能實現,又怎能不落淚。
身旁的姬狐卻也哭起來,她雖然失去了那段記憶,卻能體會到那種痛苦。
他們是一樣的,都慘遭母族背叛、顛沛流離。
想到這里,我不禁一陣酸楚,正要幫姬狐擦拭淚水,卻被她拒絕了。
那雙明眸此刻早已紅潤,泛著盈盈淚光,如暮冬清風。
“犀首,盡管去做吧,天地之大,足夠你一展雄才。”我端起酒飲了一碗。
“謝大人。”
公孫衍撐著桌案坐了起來,手中的酒碗搖搖晃晃,一口悶下后,他倒在席間,很快就發出呼嚕聲。
見此情形,猗蔚笑了起來,他第一次間公孫衍醉倒。
我晃了晃剩下的一小壇酒,看了看身后的朱雀。
“不了不了,帝君,您喝您的。”朱雀驚恐地說。
我看了看不遠處的玄鳥,算了,她一個女孩子家,就不讓她喝酒了。
“猗蔚,要不你我二人分了這壇酒?”我問道。
猗蔚憨笑著搖了搖頭,他畢恭畢敬地說:“大人,我酒量到了,再喝就醉了。”
妻子不喜飲酒,但是從來不阻攔我,見無人和我喝酒,她竟抱起酒壇,一副要一飲而盡的樣子。
我連忙攔下她,生怕她真的一飲而盡。
“怎么?先生不給我喝酒?”
她淚眼婆娑地望著我,青紗袖下露出一雙玉白細手,細眉間雋滿神傷。
“給,你別這么喝,你看對面的犀首,都喝倒了,我是怕酒水傷了你的身子。”我解釋道。
同樣都是女兒身,玄鳥喝酒倒沒什么,畢竟她是神體。
可姬狐不行啊,她現在是肉體凡胎。
再看向公孫衍,已經鼾聲大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