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天，晚霞如金。臉上紅腫了好幾塊的少年來到城中李巫醫處討要跌打藥。
李郎中是個有山羊胡子的瘦削老頭，也是鎮里的老人了。平日誰的賬的都不買，整日一副老子是你大爺的神色。旁人都愿意來，也就是自己關照孤寡老人，才……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能夠白嫖。
這老頭給人拿藥，全看心情。抓不抓藥在他，給不給錢在你，兩不相干，愛來不來。
李老頭從內屋出來，掃了他一眼，沒言語，去抓了一包藥扔給他，然后揮了揮衣袖讓少年滾蛋。少年接過藥包，道：“老爺子，我這是外傷，好歹給我搞些膏藥。”
“不吃，滾。”李老頭滿臉不耐煩，話懶得多說半句。
但少年卻沒走，反倒是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說：“老爺子，今天我又犯了癥狀……”話音沒落，堂里已瞧不見李老頭的身影。自討了沒趣，少年拎著藥包，出門往河邊走去。這段日子聞風人的商船停在碼頭邊，又有許多好書，自己還未看完。
就在少年前腳剛走沒會兒，李老頭忽而來到屋外，靜默立在一旁。不多時，白猿邁著悠閑的步子，向這邊走來。待走近一些，直接將手中的葫蘆扔了過去，道：“喝完了。”
李老頭小心的結果葫蘆捧著手里，說：“那小子今天和人打架了。”
“打贏了沒？”
“看傷勢沒贏。”
“猴崽子，瞎惹事兒。”白猿嘿嘿笑道。忽而，它想起什么事情來，問：“那三十六副苦水喝完了吧？”
李老頭默然點頭，神色悵然。。白猿瞧他模樣，嘿嘿笑著拍了拍他肩頭，道：“時機正好。”
……
紅光如鱗灑在江面上，幾艘大船橫在渡頭，如小山般。聞風人已經支起攤鋪，準備夜市。
“兔崽子。”
“蒼老哥。”
一聲熱絡的問候中，少年人大搖大擺的走向書攤子。他渾然不把自己當外人，抽出一本叫《玉虛練炁法》的書，自顧坐在一個小馬扎上看了起來。書攤的老板是個中年的聞風人，尖瘦的臉旁垂著娘們似的青色的長發，瞳生金輪的眼睛死死盯著少年，尖細如爪的手托著個秀氣的茶壺。
青發、金瞳和手腳如鷹爪，是聞風人這一族的特征。
像是清平這樣的山野小鎮，許多年全是靠著聞風人的商船和外界交易。一邊賣山中特產，一邊賣外界百貨，天長地久下來，大家也算得上半個老友。
“蒼乙老哥，下次來些學宮的書看看。山上門派出書看著玄乎五六的，有些看不明白。”少年一邊翻書一邊說，全然不在意對方惱火的目光。
“不看，滾！”這位叫蒼乙的聞風人罵道，轉而收了脾氣，到一旁喝茶去了……眼不見，心不煩。
“你這人做生意，半點不懂和氣生財，我又不是沒在你這買書。”少年抱怨了一句，接著沉浸在書中。
聞言，蒼乙差點兒沒捏碎手里的茶壺。
你他娘的每月買老子幾本書，卻要白看一個月！
他作勢欲罵，可是瞧見少年看書入了神，嘴角抽了抽，繼續喝茶去了。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蒼乙搬出油火盆點上，瞧少年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看的入迷，道：“還看的見嗎？不回家吃飯去？老爺我這可不管飯。”
“沒事，不餓。”說著，少年自顧的搬著小馬扎拿著書，跑到火盆旁坐下，看的滋滋有味的道：“玉虛宮的煉炁法還是要比學院派的厲害些。”
“玉虛宮是南嶺州第一宮，自是厲害。我說你小子也不學點正兒八經的手藝，以后能取上老婆嗎？”
少年靜默稍息，忽而咧嘴一笑道：“我是正兒八經的學官，又不是吃白飯的混子。”
“聽說你小子長輩是鎮上的大官。干脆你要一筆錢，我帶你出去。我認識個龍虎境練炁師，收費是貴了些，卻也是童叟無欺。”
“山林里人窮啊，哪有錢去外面的學宮。”少年回了一句。“我看看書便好。”
“看了你又學不了，不是瞎折騰？”
少年靜默，轉而繼續沉入書中。
直到月升枝頭，少年方才合起書，起身直了直腰。他見蒼乙正在吃烤餅，便伸手去盤子里面拿了一塊。蒼乙瞪了他一眼，卻也沒說什么。少年凝視著河上的大船，船身上銅鑄的百獸紋飾和層層疊高如小山的船艙映在少年眼中，甲板上忙碌著的聞風人就像是螞蟻一樣小。
“每次看你們的大船，就像在看一座山。”
“沒見識，這船其實也就那樣。哪天我帶你去我們族地見見世面，看看什么叫大舟。”
“什么叫大舟？”
“一船八百挑山夫，下來十個能把你們赤霄嶺搬了跑。”蒼乙指著少年身后的群山，豪氣道。
……
小鎮歲月如水，轉眼已是幾日之后。
是夜，月下寧靜，寒鴉立在枝頭，間或聒噪二三聲。酣睡中的少年人眉頭深鎖，陷入了莫名的夢境之中。
天地無音，目光所及皆是廝殺。天外之天，一橫天淵出現在東方，十只金鴉似大日東升一般從天淵中飛出，與一男人搏殺。那男人長發如龍，面容奇偉，一襲長袍如若白金流光。他將銅鐘懸于身后，輪轉雙臂，一掌托天一掌壓地。剎那，天地兩分，金鴉收到莫大之力撕扯，身形為之一震。接而，翻掌十合，天地傾覆而下，金鴉如遭重創，啼血落地。這時，一聲蛙鳴響清澈寰宇，男人回首望天，見皓皓明月之上，顯化出一只青白如玉般的寒蟾。寒蟬伺機而動，卻被一座不知從哪飛來的玉宮當頭鎮壓，沒了聲息。
此般景象，正令少年看的出神。突的，一龐然大物在他身前方落下，將他嚇了一跳。那不知是龍是蛇的異獸被一斧頭砍了腦袋，尸身墜地，竟是化作千里山巒。還未等他回過神來，血跡斑斑的長矛如流星墜地，將一青皮精怪釘在大地之上。那精怪自知大限將至，怨怒卻又似訣別的瞪了少年一眼，轉瞬身死道消，化作一陣長風。風吹之地，草木成林。
大戰持續不知多少年月方才塵埃落地，少年看著這一幕幕，仿佛經歷萬古歲月，無數的畫面將他的頭腦都要脹開。
可就在這時，畫面再次朦朧起來，一切奇偉如風煙散去，天地歸于寂寥。他看到城西的那株老桃樹下，白猿斜倚著樹根看著自己。它的目光中透著蒼老與疲憊，似乎要與少年說些什么。
長明星懸于東天，少年從睡夢中睜開眼睛。他躺在床上瞧著天花板，喃喃自語：“白猿老爺？”他一個咕嚕坐起，看向窗外。
……
夜幕下，少年裹著衣袍來到城西那棵老桃樹下。此刻，白猿頭枕著樹根，雙手抱著肚子呼呼酣睡。少年湊近瞧了瞧，又繞著桃樹走了幾圈，沒有發現半點異常的地方。他來到白猿對面坐下，覺得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下意識便伸手去拉白猿的尾巴，可是手伸到一半，又覺得不妥。自己也不是小屁孩了，拉尾巴似乎有些不像話了。
小時候自己是天天拉著白猿尾巴跑，跟個猴崽子似的。后來進了學堂，下學了便喜歡來大王廟聽白猿吹牛扯淡。可再后來鎮里遭了水妖，父母故去，從那之后便再也沒來過這邊……那場災難，讓大家伙和白猿都疏遠了開。
那日水妖來襲，卻是尋不到白猿身影。后來才知道它是喝多了酒，在后山呼呼大睡。若不是那畜生要將小鎮冰封，無數的冰碴子從天而降，正巧有一顆落在白猿附近將它驚醒，小鎮怕不是人畜不存。所以大家伙便遷怒于白猿喝酒誤事，與他疏遠。但是，打心里想，少年覺得真正的原因是他們太弱了。縱然有從聞風人那里購買的兵刃，面對山野精怪還是太弱了。所以打那之后，他越發沉迷修行之書，總想著能從中參悟琢磨出些什么來，好能幫助大家伙。
然而，少年心中也清楚，像蒼乙老哥說的，自己就是在瞎折騰。
不過，瞎折騰便折騰唄，至少是個寄托，總比安于天命碌碌生活要強那么一丟丟。
待回過神來再看白猿，這許多年過去了，少年忽而覺得它就像是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這時候將他攪擾醒，確實不妥。
算了，長夜漫漫，反正明天除了教小屁孩寫字，也沒什么事兒。
等白猿老爺睡醒，再問問怎么回事吧。
于是，索性少年也靠在桃樹根上，仰頭看著滿天星辰如燈。不知什么時候，倦意襲來，他裹緊衣裳，昏昏沉沉睡去。
……
寂寥天地，群峰如劍，少年站在山崖邊。眼前的一切，讓他目瞪口呆。
遠山中，一頭毛發蒼白的巨猿背靠著山巒而眠，如絲如幕的白霧只在白猿胸口縈繞。
這又是在夢中？少年覺得今晚真是中了邪，怪夢連連。
“崽子，這是大王的本軀。”蒼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白猿老爺與少年并身而立。“坐吧，本大王有些事要和你說說。”白猿就地坐在懸崖邊，目光蒼老的瞧著遠山中那巨大的白猿身軀，不禁回想起當年意氣風發。少年是有些恐高，轉而一想是在夢中，便也壯著膽子坐下，問：“和我說什么？對了，這幾年是你……”
少年的問話打斷了白猿的回憶，它收回目光，不等少年問完便應道：“是因為某的關系。”
少年總算是松了一口氣，轉而心中大罵李老頭那個庸醫……整整喝了一年多的苦藥，回頭小爺和你沒完！
“這些都是小事，某是有大事要和你說。”白猿轉頭看向少年，悵然道：“某老了。”
少年點點頭，他當然能瞧得出白猿的老態。見白猿依舊目光直直的瞧著自己，少年又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它老了。
白猿嘴角抽了抽……這瓜娃子，當真是不聰明。
大許少年察覺到自己反應有些不妥，便想了想，寬慰說：“天有終了之時，人有壽盡之日，看開些。”
白猿默然……這小子這般會說話，以后離開鎮子大概會被別人打死吧。
“我老了，打算將一身好本事都傳給你。你個崽子想要保護小鎮，想來也不會拒絕。但你若真的拒絕，某便打斷你的腿。”白猿索性不再彎彎繞，說道。
少年聞言先是震驚，轉而狐疑的瞧著白猿。他倒不是懷疑白猿的本事，去年捶死那白蛇足以可見它的厲害，只是一個人，一個妖，怎么傳？
如那小說中寫的，醍醐灌頂？還是什么妖丹大還丹？
不對，等等，自己這是在做夢啊！傳個球啊！
自己果然是腦子出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