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望東樓,兩江郡的上流酒家。菜品用料和口味雖然只是中上,但是價錢和格調都足夠高,于是便是宴請和擺闊的好地方,尤其對于文人世子來說。
文人嗎,哪怕在家窮的啃饅頭,出門也要拿出“天子呼來不上船”的氣度。
要不然這文人當著有什么勁?
“小二,云海間,前面帶路。”少年用著一副爺常來的淡漠語氣道。
“您二位,里面請。”小二彎下腰,領著二人往樓上走去。
有句說句,望東樓格調是真的高。單是用的熏香,便是南洋來的好貨。腳邊的盆景與架子上的花瓶擺件,各個也是千金之物。就連屋門,據說都是數百年的老木整雕的,突出一個低調華麗。推開房門,入目的是四扇錦緞屏風,屏風上繡的是重重云海之中,九條金龍在云海中翻騰。其中,尤為一條騰翔于眾龍之上的吞日大龍最是顯眼。
瞧見這屏風,少年嘴角抽了抽,大許是明白為何學首會選擇這個包間。繞過屏風,屋里人還不多,大都站在廊臺處,談笑風生。少年和鈴鐺走了過去,旁人注意到他兩,道了一聲:“長逸和小鈴鐺來了。”
“正巧,方才和丹頂兄提到你,長逸學弟。”人群分開,學首吳川合與一位江湖浪客般的青年人側頭笑語,“長逸學弟性子敦厚好學,對地理民俗無不通曉。此次由他與諸位高人同行,深入蠻荒,還請多多照料。長逸師弟,這位便是云霄宗赤霄峰山主的高徒,道號丹頂,快來見過。”
這就是山上的求道人?少年暗自訝異,朝那人細細打量去。
這老兄……頭發散亂,只用草繩扎了一束,身上的衣著也是普通,還穿了一雙草鞋,尤其眉眼之間那一股放蕩不羈的二流子氣質,沒有半點莊重……除了身后的背劍像那么一回事,看來是個玩飛劍的。
不是,人言山上的求道人,騰云駕霧,呼風喚雨,是宛若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瞧起來,跟個江湖浪客似的?
還是又窮又浪的那種……
“見過丹頂上人。”少年暗自腹誹,但表面上依舊客客氣氣的作揖。
“見過長逸學弟。”那人作揖回禮,而后道:“喚我丹頂便好,上人之名承擔不起,讓旁人聽去多半要笑話我不自量力。我年紀比你略長,喚我丹頂兄也可。此次行程,雖是深入荒野,妖邪無數,但有師父相護,自當保你無礙。”
“有勞了。”少年再次作揖道謝。丹頂似乎未想到自己一句話又引得對方行禮,趕忙也抱拳作揖,顯得有些倉促。他心道,這山下人,當真是屁事多。打從今日上午來到兩江郡,從王爺府到執宰府,自己也不知行了多少禮。難怪碧霄峰的胖墩一直不愿下山,原來是怕見人彎不下腰來。
與學首打了照面,少年與小鈴鐺各自分開。小鈴鐺似乎對那山上人十分感興趣,留在廊臺聽他們交談。少年素來懶得湊熱鬧,便回到屋中,瞧見阿昌正坐在一處苦悶的喝茶,便走了過去。這次執宰府的考核,最是倒霉的無過于自己與阿昌。自己是要深入蠻荒之地,與邊民打交道,一來地方險惡,二來文禮不通,吃力不討好。而阿昌則是要去北邊的大垣州,協同核查軍餉軍資。大垣州的邊軍素來驍勇,因而各個都是大爺脾氣,去查他們的家底,在少年看來便是茅坑里打燈籠,找死。
“準備的如何?”少年自顧的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問道。
“有什么好準備的?”阿昌哂笑,“我已將東西都打包好,留下了遺書。大人們既然要用我的微薄之命敲打邊軍,我還能如何?”
“你想太多了,哪來這些算計。無非是例行公事,比旁人多吃些苦頭而已。你好歹去的是邊疆,想我去的還是邊荒……”
“你是走了運。”這時,阿昌看了一眼廊臺。“不然,比我還要慘。兄弟你是老實人,勸你一句,這次若是得以保命,需得明白,從此以后咱們便是大人們的棋子,生死不由命,小心些吧你。”說罷,他將杯子往桌上一擲,大聲道:“喝茶無趣,小二呢,上酒來。”他這一聲,引得所有人目光都看了過來。卻不想阿昌只是笑了笑,大搖大擺的出門找酒去了。少年只好圓場道:“阿昌有些心事,大家多多見諒……”他話音未盡,正巧看見學首吳川合的目光。那目光落在阿昌的背影上,透著冷漠與不屑,就像是在看一低下卑賤之人。
“見諒,大家見諒……”少年繼續賠罪道,將方才那一撇看到的都深深壓在心底。
直至開宴,再未看見阿昌的蹤影。大家齊齊落座,上座自然是學首吳川合坐,右側便是那位丹頂道人。大許是沾了道人的光,少年得以坐在他右側。瞧著一座人的座次,除了自己,應該是大家之后的地位了。
精致的菜品一道道的上,少年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面。他不著聲色的觀察丹頂道人,間或笑語幾句,探一探底……話說,這位山上人為何像是餓殍一般,雖然他演示的極好,但是那如白鷺捕魚般穩準狠的下筷,以及食物送到嘴里迫不及待的咀嚼下咽……莫不是餓了許久?
于是,少年喚來小二,低語幾句。不多時,幾籠蝦餃蟹包等扎實一些的菜肴松了上來。少年告罪一聲,只道為了考核準備,看了一天的書,餓的厲害,便多點了些。接而,夾起一個蝦餃狼吞虎咽一般吃了下去,引得眾人哈哈一笑,便將這事兒混過去了。而一旁丹頂眼睛則是隱隱冒光,瞧著身旁這位樸實敦厚的好少年越發順眼。
無量天尊的,你與道兄我結了一個大大的善緣!
這半月乘大魚趕路,今日又奔波一天……總算能吃上一頓扎實的飽飯了!
……
待晚宴結束,少年瞧著身旁悠然剔牙的道人,心中算是松了一口氣。而他想知道的消息,也都了解的差不多了。此次從云霄宗一共來了六人,領隊的,也是這位道人的師長,道號赤霄,是為山主,地位頗高。另外,有一名道號白羽的師姐,與三位出來長見識的小道童。那位師姐的脾氣要嚴厲些,但是按照丹頂所言,大許只是言語不多,顯得不好相與一些。
這般看來,這次來的是地地道道的山上人,不是那些打著山上名號下山做大爺的混子。
大家紛紛散去,學首吳川合還在與道人丹頂套近乎。少年見他們多半是要接著品茶聽曲,便遞了個眼色與韓鈴,一同先行告退。二人出了云海間,卻不約而同的看向對方。
“沒吃飽。”小鈴鐺有些慘兮兮的道。“你點的都被那個道士吃了。”
“就是為他點的。罷了,李阿伯的面攤在柳葉巷子里,不會遇見旁人。若是運氣好,面攤隔壁的鹵菜攤子應該還在。”
“行,就去那兒。”
二人邊說著一同下樓,目光不經意的一撇,卻是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爛醉在臨街的座子上……那不是阿昌嗎?
“阿昌……醒醒……”
“長逸師弟啊……還有小鈴鐺……是不是沒吃好,師兄請你們……”阿昌抬頭,醉醺醺笑道。話說到一半,仰面躺在椅子上,嗚嗚啊啊不知道胡言些什么。
少年皺起眉頭,將小二喚來,闊氣道:“他酒錢多少,我付了。”
“公子,您稍等。”小二飛快的算起帳來,稍息,道:“六壺春釀,兩壺仙人醉,兩壺十五年燒……清蒸錦緞鱸,龍井炒雀舌……”小二的賬單還沒念完,少年的臉已經黑了。
不生氣,不生氣,老子是斯文人……阿昌你他娘的倒是會吃,挑得全是頭牌菜。
眼前小二就要報出價錢,說時遲那時快,少年揮手打斷小二的話,“適才想起,今日是學首宴請。記在云海間,之后一塊結賬……怎得?你瞧不起我家學首?”被少年連蒙帶咋呼,小二摸摸腦袋一臉困惑的走了。
少年架起阿昌,與小鈴鐺道:“你先去吧,我先叫車將阿昌送回去。”
小鈴鐺點點頭,轉而卻是噗呲一笑,道:“阿兄原來也有狡猾的時候。”
“不然呢,我可是窮的很。想來學首今日擺闊,也不會和我計較。”
……
小半個時辰后,將爛醉的阿昌送回住處,正要走,卻被阿昌拉住了衣袖。少年推開他的手,嫌棄的道:“我又不是醉香樓姑娘,拉我作甚?安心睡覺,我打牙祭去了。”
“師弟……聽我一句勸……此次,此次,活著回來……回來便外放,放做個小吏……小吏還能好,好好過活。你我不是……不是天人……榮,榮華富貴便是最好!”
“別……別做……做別人棋子,不然,不然……”
阿昌又含糊了幾句,昏沉睡去。少年瞧著他,久久之后,轉身離去,合上房門。
此時,天上明月皎皎,星河如銀。少年站在屋檐下,仰頭瞧著夜空……這滿天星與月,當然不是他徐長逸該想的,他只想好好活著。
屋里的醉人是癡兒,但他徐長逸不是。當年家道中落,自己以罪奴之身發配邊荒,后得幸來到南州。如今終于能像正常人一般活著,其間多少苦難悲歡如刀剜肉自己都挺了過來……不就是為了好好活著。
不然,圖什么?
考核之事艱難,但又能如何?
誰能由得己身隨心所欲?他們是別人棋子?誰又不是呢?
媽的,阿昌這混人又讓自己想起這些糟心事情……罷了,不想了,吃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