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其一】

　　“德利勃，今天過陛下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無非還是同樣的那幾句話，陛下說他已經(jīng)看見了一部分的未來，讓我們也做好準備。”

　　在那一天，當他走到湖邊的時候，他看見那個男人正試著把網(wǎng)扔進湖里，將湖里面的那幾條魚撈出來，不過那個男人重復(fù)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別說是魚了，就連什么雜物都沒撈出來，這個男人一直都是這樣子不著調(diào)，他也不大理解這個男人很多時候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們現(xiàn)在知道的東西已經(jīng)足夠多了，想要讓我們以一種平淡的心態(tài)接受這些事情實在是太困難啦。”男人再一次拋出漁網(wǎng)，“哪怕是你都不會接受的，德利勃，如果讓你來，你肯定也沒有辦法在這么短的時間之內(nèi)做好準備。”

　　“我感覺我應(yīng)該是沒有辦法說服我自己的了。”德利勃說，“陛下給我們的那一份命令實在是太過于……空泛，沒有任何一個具體的要求，也沒有任何具體的指示，想要理解陛下的那些內(nèi)容，還需要很多時間才能夠明白?！?p>　　非常多的時間。

　　“沒關(guān)系的，等到那個時候，我們都會遵從我們的本心，還有我們的本能，我現(xiàn)在也只是在一切開始之前抓緊時間做點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蹦腥嗽僖淮偉丫W(wǎng)扔了出去，“我當時跟著古諾一起寫了個什么此生想要做的一百件事……之類的東西，其中一件事就是想要在這個湖里面網(wǎng)一只大魚，目前看來可能還沒有那么容易?！?p>　　“這個湖的魚早幾年就已經(jīng)被撈走了吧？”德利勃走到男人的身旁，“后面應(yīng)該也沒有人往這里面扔魚苗，現(xiàn)在這整一片湖應(yīng)該都沒有魚了。”

　　“我剛剛還看見有呢?！蹦腥蘇f，“再怎么撈應(yīng)該都能剩下一點，這么多年過去也應(yīng)該足夠它們繁衍生息了，我現(xiàn)在只需要撈一條就夠了，一條就足夠了，總不能這樣子的要求都不給我實現(xiàn)吧，那對我來說也太殘忍了。”

　　湖水里面有沒有魚，這個簡單的問題，他們都不知道答案，可能確實是在幾年前的那一次捕撈之中全部搬空了，也有可能有那么一兩條漏網(wǎng)之魚，經(jīng)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又回到了這里，如果想要知道答案，那么可能只有把這里的湖水全部抽干之后才能夠知曉了。

　　“我希望這樣子的生活能夠一直持續(xù)到我死去?！鋇呂f，“我不希望這一切改變，現(xiàn)在這樣子的生活已經(jīng)是我能夠想象到的最平和的了，那些工匠都會這么說——如果一個儀器在你不觸碰的時候能夠穩(wěn)定運轉(zhuǎn)，那你就不要改變它任何一個零件，這也是我現(xiàn)在所想的事情，我希望這一切都能夠這么持續(xù)下去。”

　　“愿望說出來就不靈驗了。”男人將那一張網(wǎng)扔到一旁，“所以什么都不要說，德利勃，陛下也是這么說的，不論想要做什么，想要怎么做，都不要說出來，我們都要把自己所希望做的事情埋藏在自己的心理，哪怕你真的只是希望一切都沒有變化，你也不應(yīng)該說出來?！?p>　　“這么說來，你已經(jīng)想好了?！?p>　　“算不上，我現(xiàn)在的想法只是把那些我想做的事情完成，僅此而已，這應(yīng)該不是什么太過分的事情吧?！?p>　　“那你現(xiàn)在完成了哪些部分呢？”

　　“沒多少，基本都是在這里能夠做到的事情，后面的部分這個城市做不到，得往外走，走到沿海那邊去，卡昂佛爾或者布里墨克都可以，別的城市我也想轉(zhuǎn)轉(zhuǎn)，我記得我有一個寫的是游覽整個拉芙蘭，那肯定會需要很多時間?！?p>　　“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嗎？”

　　“可能有?！?p>　　男人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湖面上最后一點殘存的薄霧，被微風(fēng)吹散——這只是一種描述，事實上，霧氣依舊存在于這里，他不再看那張被遺棄在岸邊的漁網(wǎng)，而是把目光投向遠處模糊的輪廓，那里是‘陛下’所在的方向。

　　陽光斜照在他臉上，映出幾分難以言喻的疲憊，又似乎帶著點奇異的釋然。

　　德利勃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覺得那平日里熟悉的地方，此刻在午后的光線里顯得有些陌生，甚至……帶著一絲不大好的沉寂，陛下的那些話語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所有人心頭。

　　什么樣的可能性，會需要陛下以那樣難以解析的方式來述說，需要他們這些近臣做好準備？德利勃腦中閃過那些空泛的命令字句，每一個字都像模糊的符號，解讀起來耗費心神，卻又得不到什么好的結(jié)果。

　　“時間……”

　　德利勃低聲重復(fù)著這個詞，像是在咀嚼一枚苦澀的果實。

　　“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夠有‘足夠的時間’。”

　　他想起男人那份所謂的清單，游覽拉芙蘭？多么樸素又遙遠的愿望，在現(xiàn)在這種山雨欲來的氛圍里顯得如此脆弱，幾乎帶著點孩子氣的天真，他幾乎能想象男人在古諾的催促下寫下這些條目時的情景，那時的空氣一定比此刻要輕盈得多。

　　“我們會有足夠的時間的?！?p>　　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扯出一個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時間這種東西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所以現(xiàn)在我還能在這里試著撈一條魚，對于我來說，這也是好的。”

　　男人彎下腰，這次他沒有撿起漁網(wǎng)，而是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將這一塊石頭在手里掂了掂，隨后，手腕一甩，石片在平靜的湖面上跳躍起來，點出幾個迅速消散的漣漪，雖說這片湖到現(xiàn)在都沒有被撈出一條魚，但至少石頭還能飛一會兒。

　　德利勃沒有出聲，他看著那幾圈擴散開又歸于平靜的漣漪，湖水倒映著灰白的霧氣，還有無法觸及的天空，深不見底，這一片湖里到底有沒有魚，問題在此刻變得無比尖銳，像是對他們所有疑問的囊括。

　　陛下的語言里藏著什么，他們需要做的準備究竟是什么……未來的可能性將以何種形式降臨？一切如同這幽深的湖水，表面平靜，內(nèi)里卻可能早已暗流洶涌，或者……真的只剩下未知的茫然了，只有抽干湖水才能知曉真相，可誰又有能力抽干這如此龐大的湖泊？

　　“愿望不應(yīng)該說出口，你是對的。”德利勃說，“可我所希望的平淡本身，或許就是我最大的奢望了，當陛下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就知道所謂的平淡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可能出現(xiàn)了，雅克，我們都沒有辦法奢望。”

　　男人——或者說雅克，他停下了自己打水漂的動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拍了拍自己手上的塵土，目光不再聚焦于湖面，或者遠處的什么地方。

　　“陛下能夠看見的距離比我都遠。”雅克說，“他看見了我們看不到的東西……那些東西應(yīng)該不如我們想象中那樣美好?！?p>　　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鐘聲，不是慶典的洪亮，也不是報時的悠揚，而是某種短促、連續(xù)、帶著警示意味的敲擊，那聲音穿透湖畔的寂靜，刺破了平靜的湖面。

　　湖畔的寧靜不再延續(xù)，只留下那張空網(wǎng)半浸在水中，網(wǎng)孔徒勞地對著天空，而湖水依舊沉默地倒映著天空的顏色，那里面究竟有沒有魚？這個簡單的問題，和許多更沉重的問題一起，被遠遠拋在了身后，暫時無人關(guān)心了。

　　——拉芙蘭，卓沿。

　　枯燥且乏味，這是大多數(shù)人對于‘登山’的感想，當然，如果能夠?qū)⒆约旱臉啡し旁谀切┟利惖木吧系臅r候，這些好像又不是什么問題了，登山，往往樂趣都在那些沿途的風(fēng)景上，那些陌生或是熟悉的風(fēng)景，只要覺得它們足夠‘美麗’，就能夠在這個過程之中享受這一點。

　　可如果這一份景色重復(fù)觀賞這么十八年，不論是再怎么熱愛這里的人，也會感到厭煩，除去這里沒有任何別的景色觀察，只有這個基本沒有多少變化的地方。

　　當然，還是有些區(qū)別的。

　　當他沿著高塔的外層行走，朝著更高的地方行走過去的時候，他看見了許多自己未曾看見過的景色，自從卓沿重建之后，他就沒有看到過多少地方，此時站在更高的地方，并且不再受限于那一個房間的窗戶之后，他終于可以好好觀察這個城市了。

　　卓沿。

　　“太久了，太久啦?！鋇呂哪_下踩著那‘階梯’，這并不是高塔本身存在的階梯，這是那些外層的構(gòu)造物的體積在經(jīng)過折疊變換之后得到的小小立足點，只需要支撐他就足夠了，只需要支撐柱他自己就好，“我們過去了多久，已經(jīng)過去了多久——我感覺我甚至快要失去正常對話的能力了，如果不是這些年總會有人來到我的房間，估計我早就忘記怎么和人交流了?！?p>　　如果長時間沒有說話的話，人就會忘記語言本身的使用方式，不只是語言，包括本應(yīng)該存在于腦海之中的知識，或者某些技術(shù)能力，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生疏，因此人們才需要經(jīng)常復(fù)習(xí)自己所知道的內(nèi)容，復(fù)習(xí)自己學(xué)會的那些東西。

　　太久了。

　　實在是過去太久了。

　　·

　　“今はただ君に溺れたい（現(xiàn)在只想沉溺于你）”

　　《Pousse Cafe》-Da-lit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