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期

　　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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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姬第一次感到胎動，是在一天深夜。

　　她先是被驚心動魄的詭異夢境所困擾，夢到兩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挾持她，走向一處不知名的險境……

　　百般掙扎后，她驚醒，然后下意識地伸手摸向床席另一側……是空的。心中不免涌起一陣失望。

　　此刻，她多么希望丈夫就在銅緹宮，就在她身旁，能將她攬入懷內，聽她講述剛才的可怕夢境并撫慰她心中的恐懼，而不是獨自忍受這漫漫長夜和孤冷寂靜的寢宮。

　　就在這時，狐姬突然感到腹部微微動了一下，像是被人輕輕戳了那么一戳，不是由外向里，是由里而外，盡管似有若無，輕微到不易察覺，但她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接著又微微一動，狐姬驚訝地張大眼睛——難道，難道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的，是的，沒錯！是胎動！她不禁欣喜異常、屏住呼吸，激動地將手輕輕放在微微凸起的肚子上，全身心沉浸在這不可思議、奇妙無比的幸福當中，天然的母性意識瞬間在體內覺醒并充盈了她的整個身心。

　　如果丈夫在身邊就好了，可以分享她此刻的幸福，狐姬遺憾地想。可誰讓丈夫是非比尋常的晉侯呢？

　　不過，當她真切感受到有一個小生命正在她體內日漸長大，時不時還會踢踢肚皮向她傳遞喜怒哀樂，便迫不及待想早日看到這個小生命出生后的模樣，此時，不用說噩夢的恐懼，就是傳說中形同獨闖鬼門關的臨盆之痛，對她來說都無所畏懼了。

　　可好端端為何會做噩夢呢？狐姬想不通，難道是因為小戎對她說過的那些讓她心驚肉跳的話？

　　狐姬記得半年前，她從翟國嫁到晉國，圓房之日突然來了月事，當夜只好由陪嫁的宗妹小戎代替她侍寢。

　　沒想到次日，小戎紅著眼圈來找她。

　　狐姬關切地問怎么了，小戎也不說話，只默默垂淚，似有難言之隱。

　　“姐姐你聽說了嗎？”情緒好轉后小戎悄悄問狐姬。

　　“聽說什么？”

　　“齊姜是怎么薨的？還有，賈君入宮多年為何至今無孕？”

　　狐姬搖頭，她只知道，齊姜、賈君都是晉侯的女人，齊姜因病早逝，賈君現已失寵，是宮內可有可無的存在。

　　“都是因為……君上……粗魯至極！真的！那夜……差點沒把妹妹我……折磨死……嗨！不說了?！?p>　　小戎的話，狐姬雖似懂非懂，但也猜測出是昨夜侍寢給她留下了心理陰影，然而這樣的話題又實在羞于細問，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嘴上雖說不說，可小戎又忍不住問：“姐姐你說……照這樣下去，咱們是不是也都是短命鬼？”

　　“這……”狐姬皺起眉頭，不免為自己擔心起來，因為再過幾日，就該輪她侍寢了，作為國君的女人，高低是逃不掉的。

　　晉侯……果真有小戎所說那么恐怖嗎？

　　無論如何忐忑，圓房之日轉眼到來，狐姬終究還是經歷了她人生中從少女到女人的重大轉變。

　　次日，小戎早早來到嘉禾宮，卻沒有見到她預想中姐姐的紅眼圈，別說紅眼圈，狐姬臉上不但沒有任何難過的神情，甚至可以說是顏色紅潤、容光煥發(fā)！

　　一切不言而喻，小戎心里立刻被嫉妒塞得滿滿當當，很不暢快。

　　“聽說昨日……君心大悅？”小戎酸溜溜地問。

　　狐姬笑道：“嗯，昨日太史郭偃卜卦，次次為大吉之象，前所未有，君上因此大悅?！?p>　　“哼！”小戎鼻內噴出一聲冷笑，“聽說狐偃哥哥自從執(zhí)掌盟府，不惜重金討好郭太史，姐姐這圓房占卜……不吉才怪呢！”

　　“妹妹可別這么說，郭太史乃朝中老臣，德高望重，怎會任人驅使？”

　　“可我侍寢那日為何不是大吉呢？還是因為……不是吉日，所以才讓我代替姐姐去的？”

　　“你……”狐姬聽小戎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有些震驚。

　　小戎大概也覺得自己言語過火，側頭不說話了，右手不自覺地抵住小腹，似有不適之癥。

　　狐姬覺察并關切地問：“妹妹還不舒服嗎？要不然讓介子推號號脈吧？吃了他開的藥一準好！走吧，我陪你去司藥坊?！?p>　　“不用！”小戎起身，“我認得司藥坊?！闭f完，冷著臉轉身而去。

　　望著小戎消失在門口的背影，狐姬心里五味雜陳——真不知道小戎那夜經歷了什么。她移步梳妝臺前，打開一只紅木奩，一支碩大的珍珠簪子立刻熠熠生輝展現眼前。昨夜她不但被國君溫柔以待，還得了這支鑲嵌“隨侯珠”的金簪作為賞賜，“隨侯珠”乃稀世珍寶，國君肯賜她，足以證明對她的珍視和寵愛。以小戎善妒的性格，如果讓她看到這個，大概又要生氣了，所以狐姬剛才緘口未言。唉！罷了，狐姬心想，畢竟是同宗姐妹，作為姐姐總該體諒一些她的感受。

　　于是，狐姬將奩盒收好，藏入衣櫊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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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偃采邑。

　　介子推給魏犫（音：抽）父親瞧過病，出來就要回絳城。

　　魏犨嘴笨，心中萬分感激，卻又不知如何挽留，口中只會說“別別別……”卻語不成句、詞不達意，急得臉都紅了，無奈只好求救似的看向賈陀。

　　賈陀自然也不肯子推這就走，一則，子推是他替魏犫所請的宮中司藥；再則，他十分佩服子推醫(yī)術，敬重子推為人；三則，身為狐大人采邑里宰（總管），怎么著也得略盡地主之誼，帶子推在自個兒管轄的地盤上轉悠轉悠，再找個地方和鐵桿兄弟們一起暢飲幾杯才算過癮呀！他對子推說道：“不忙，子推兄，狐大人招呼過了，國君現時又不在宮里，你不必急著回去，咱哥兒幾個雖說平日里經常在狐大人府上相聚，但我做東這還是頭一回，且聽我安排就是了！”

　　一旁的先軫也極力挽留，他笑道：“子推兄，賈里宰在這方圓可是萬人迷，你不想見識見識？”先軫眼睛細長，一笑就瞇成兩道縫兒，呈陶醉之態(tài)。

　　介子推知道他們是玩笑慣了的，但還是認真說道：“賈里宰一向為人親和，人緣兒自然是好的?！?p>　　“瞧瞧！還是子推知我！”賈陀斜睨先軫、魏犨，得意道：“誰像你倆！成天就只會羨慕嫉妒諷刺挖苦我！萬人迷怎么了？天生如此，難道怪我不成？子推，你看我這光眉俊眼，多吸人！多精神！這天庭，多飽滿！這地閣，多……不是我自夸哈，為避免一眾窈窕淑女圍追堵截，如今我都不敢輕易出門的！尤其是天黑以后……”

　　“噦——”先軫、魏犨抻脖故做嘔狀，逗得子推啞然失笑。

　　賈陀繼續(xù)說道：“哪像先軫，眼睛小得老像在丟盹兒打瞌睡，憑他如何對佳人拋媚眼送秋波，怕都是：守著公雞等蛋吃——瞎費功夫；魏犫吧，外表一副虎熊之相，還湊合能看，內里卻一股一股冒傻氣，口舌又笨……唉！也難怪他們成天嫉妒我?！?p>　　“哼！你也只招娘兒們待見罷……罷了?！蔽籂獠恍家活?，魏爣\_實口拙，一說話總愛打磕絆。

　　先軫：“子推兄，咱們中間有的人啊，就愛茅廁里照鏡子，可你知道別人從鏡子里看到的是什么嗎？”

　　“什么？”子推認真問。

　　“是屎殼郎戴花兒！”

　　“呃……怎么講？”

　　“臭美唄！哈哈哈……”

　　“臭不可聞！”魏犨“補刀”。

　　見子推忍俊不禁，賈陀笑道：“看子推面子，不與你倆理論，說點正經的吧，今兒恰逢三月二十八集會日，咱們幾個領子推到集市上轉悠轉悠、熱鬧熱鬧，如何？”

　　魏犨點頭。先軫說道：“逛集市自然不錯，只是你小心著，別讓張寡婦扣住你才好！”

　　“張寡婦是誰？”子推不解。

　　先軫和魏犫只笑不語，一副意味深長之態(tài)，賈陀氣急敗壞，用腳直踹他倆……

　　看看時辰不早，賈陀將介子推請上馬車，幾人一同向集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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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天氣甚好，一絲微風吹得人很是愜意，陽光明媚，朗照乾坤。不到一刻鐘工夫，集市已在眼前。

　　雖是采邑里的小集市，卻也人煙旺盛，頗為熱鬧。一片蔥郁的棗樹林下，木屋茅棚鱗次櫛比，男女老幼熙來攘往。交易農具家禽、山珍野物、零食小吃、日用雜貨的各類小攤小販擠滿粗石鋪砌的街道兩邊，吸引著本地與周遭村民前來趕集湊趣。

　　一名身著麻衣腳穿葛屨（音：句）、頭發(fā)花白的老婆婆牽著自個兒三四歲的小孫女，在雜貨攤上買下一支樺樹皮制成的小風車。小女娃似乎對風車的靈動程度不甚滿意，正在專心擺弄風葉，忽然被人從地上旋風般抱起。小女娃扭頭見是賈陀，甜甜一笑。賈陀抱著小姑娘，一面握著她的小手和她手中的風車，一面“啊啊——”叫著往前疾沖，接著轉圈四下亂沖。看著疾速旋轉的風車，小女娃開心地“咯咯”直笑。

　　“好了，放下丫兒吧，賈里宰別看她小，沉著呢！”老婆婆笑呵呵說道。

　　賈陀轉得自己也有些暈，將小姑娘輕輕放下，起身問道：“最近怎么樣？婆婆可安好？”

　　“嗯，好！好著呢！”婆婆答道。

　　“聽說國君打了勝仗，您兒子估計個把月就會回來啦！”

　　老婆婆十分驚喜：“真的？那太好了！”

　　“您兒不在的日子若有為難之處，婆婆盡管跟我說哈！”

　　“嗯，好！好！多謝賈里宰！”

　　一語未了，賈陀感覺胳膊肘被先軫碰了一下，他見先軫往他身后直努嘴，連忙扭頭，看到邑里綽號“一枝花”的妖嬈女子正沖他款款而來……

　　只見那女子衣著頗為花哨，衣襟有意低敞，頭上插幾朵芍藥花，唇腮都涂了白而厚的胭脂，手上捏著一長條繡花帕子，隨腰肢煞有風情地扭動著。

　　老婆婆見了，忙拉著小女娃避之唯恐不及地走開。

　　“一枝花”并不避諱賈陀身邊有同伴，徑直走到跟前用手帕拂了一下他的肩頭，夾嗓嗔怪道：“賈里宰昨晚兒……干什么去了？又害我空守一夜！怎么，有相好在別處絆住腳了不成？”

　　賈陀上下打量“一枝花”，尬笑道：“姑娘總是如此……驚艷，一見姑娘，我的魂兒就沒了，昨兒晚自然是找魂兒去了！”說完，沖“一枝花”調皮地眨眼。

　　“嘁！賈里宰就會甜言蜜語地哄人！”“一枝花”一面說，一面順帶打量了打量子推他們，故意挺起胸，拿腔捏調說道：“你的魂兒在我這兒呢，記得來取哦！我可保不住弄丟，為我丟魂的人可多著呢！”說完斜睨賈陀一眼，扭著腰肢晃走了。

　　先軫用手扇扇鼻子周圍，“一枝花”留下的濃重香粉味實在有些上頭，一面走，一面忍笑問道：“陀陀，你的魂兒不是在張寡婦那兒嗎？何時又被‘一枝花’收走了？”

　　賈陀苦笑：“哼！我的魂兒沒了，也是被她嚇飛的！”然后感慨道，“你們說這女人，怎么說呢？一個個兒的都是外表光鮮吧……成數（智力）不夠；成數夠吧，人又長得一言難盡……唉！怎么就鮮見兩樣都好的呢？”

　　先軫：“瞎說！自然有兩樣都好的，比如……”

　　“誰？”賈陀剛問出口，忽地恍然大悟：“哦哦！我知道你說的誰，這個我還真是服氣！你說呢？子推?！?p>　　子推自然知道他們所指，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

　　“誰……誰呀？”魏犨問。

　　“傻子！狐夫人?。　辟Z陀道，“我的夢中佳人若有夫人一成好，那便是……”

　　先珍：“那便是——大年三十盼月亮，”

　　魏犫：“癡心妄想！”

　　賈陀氣得捶魏犨：“你這傻子，罵起人來倒不結巴了！”

　　幾個人在集市街道正邊走邊說笑，忽聽附近傳來一陣吵嚷之聲，駐足一看，原來是賣麻糖的夫妻倆正在吵架，只見男人沖女人高聲斥道：“你真真兒是個蠢到天、笨到地的喪娘兒們！這半天，咋一個子兒也賣不下？！今天喝西北風去呀？”

　　女人反駁道：“怪我嗎？還不是因為你做的麻糖難吃？到底是誰笨？”

　　“我做的不好吃，剛剛你還慷慨送人？我看你就是又笨又傻的敗家娘兒們！”

　　“人家不也送過咱吃的？誰吃了？難道是狗吃了不成？”

　　“你說啥？”那男人氣急敗壞從地上躍起身，抄起鍋鏟沖向女人。女人見勢不妙轉身就跑，男人則在后面罵罵咧咧不依不饒追打。很快，有不少路人停下看熱鬧。

　　賈陀疾步上前一把擒住男人高舉的手臂，質問：“趙三兒啊趙三兒，你怎么又打起老婆來了？”

　　見是賈里宰，趙三兒氣焰頓時熄了大半，喪臉撇嘴道：“我心堵！一上午沒賣下一個子兒！”

　　“那你怎么不賴你自個兒呢？你做的麻糖，吃一口幾乎能絆掉人一顆牙！如何招徠回頭客？”賈陀說完，掏出兩枚貝幣拍到桌上。趙三兒老婆趕緊過來給賈陀打包麻糖。

　　“散了吧，沒什么好看的！散了吧！”魏犫和先軫將看客驅散。

　　賈陀接過麻糖，訓斥趙三兒：“與其有那閑工夫慪氣打老婆，哪如好好琢磨琢磨麻糖怎么做更好吃？！老婆是用來打的嗎？老婆是用來疼的！記?。簩掀藕鎂褪菍δ闋詡€兒好！混賬東西！以后我要再看到你打老婆，就把你從這里攆走！”

　　見趙三兒耷拉腦袋不吭氣了，賈陀一行人便轉身離去。

　　誰料四人剛轉過街角，竟又聽到趙三兒開始謾罵：“他才給了兩個錢，你就給他包了一大包麻糖？你個淫婦！賈里宰為何平白無故護著你，啊？你們是不是背地里有勾搭？……”

　　“他娘的！”魏犫罵道，“我看這廝就……就是欠揍！”說完轉身大踏步回到趙三兒攤上，一巴掌將趙三兒打翻在地，嚇得趙三兒立馬跪地求饒。

　　賈陀摁住魏犨的拳頭，沖男人說道：“趙三兒，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收拾東西趕緊給老子滾蛋！因你整日好吃懶做還打老婆，敗壞本邑風氣，本里宰準許你女人休夫另嫁，滾！”

　　“賈里宰別生氣，我嘴賤，是我不對，是我不對……”趙三兒低聲下氣哀求。

　　趙三兒老婆聽見里宰命她休夫另嫁，反倒為難起來，猶疑片刻，竟也給賈陀跪下為丈夫求情。

　　先軫見狀說道：“算了算了，饒他這次，下次再犯絕不寬?。÷牭經]有？趙三兒！”

　　“聽到了、聽到了！以后再不敢了！”趙三兒唯唯諾諾。

　　看這家總算消停了，四個人離開繼續(xù)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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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陀感慨道：“他老婆挨了打，竟然還替他求情？！我看這夫妻啊，就是命里前世的冤家，也不知上輩子誰欠了誰的，又追到這輩子來討債，糾纏不清，唉……”

　　先軫：“光說別人，小心有人找你追債吧！哎對啦，賈里宰，咱們到底去哪家喝酒？不會又去張寡婦店里吧？”

　　“嘁！我才不去呢！寡婦門前是非多！”

　　先軫：“嗯，大白天的，確實是不太方便。”

　　賈陀哭笑不得，跳起來摟著先軫的脖子使勁往下摁，魏犫一把將兩人分開：“快……快走吧，人家子推肚……肚子都餓癟了！”

　　賈陀松開先軫，站定剛要走，忽見一壯漢大步從他們身旁過經時，將子推狠狠撞了一下。那大漢竟旁若無人、頭也不回繼續(xù)趕路，并在前面不遠處一個鹵雞攤前停下。若只是被人無心碰一下，倒也不值得計較，沒想到那大漢抓起攤上一只鹵雞就要走。

　　“哎哎！客官給錢！”攤主起身叫道。

　　大漢回頭沖攤主眥眉瞪眼說道：“要什么錢？爺我吃你的是瞧得起你！先欠著，以后有的是爺罩你的時候！”說完扭頭就走。

　　“什么？”賈陀一聽冷笑道，“也不打聽打聽，在這兒誰是爺？”他和魏犫、先軫目光對視，彼此會意，便一起尾隨了大漢，介子推緊隨其后。

　　那大漢手里把著鹵雞，逶迤來到一家酒店門口拾級而進。先軫一看，禁不住看著賈陀直笑，原來這恰好便是張寡婦開的酒肆。他們幾個裝作是客人模樣，隨大漢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