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翻滾如波浪,吸血鬼從海底飛回古堡。托避水項鏈的福,吸血鬼看起來并不落魄,漆黑如墨的長發干爽極了,黑色的長袍也沒有任何水漬。
她回到古堡——從書房從未關上的窗戶——和魚人友善地打了聲招呼。
“你好,小姐。”魚人抱著一本長15厘米寬1厘米高20厘米,封面漆黑色的書籍——或者筆記?
“那是....”月挑了挑眉。
“我的記憶。”魚人一邊回答一邊回到自己的客房,“只有這種古老的東西才令我安心。我不喜歡也不習慣那種新奇的小玩意兒,那種好像現在叫「魔機」,異界叫「電腦」的東西。要一起看看我的筆記嗎?——我并不認為它有什么值得隱瞞的秘密。”
“可以嗎?”月本想拒絕的,但隨著魚人開門的動作,她隱約看到封面上用流焰體書寫的魚人文字——上古和現在的魚人字體沒什么太大的變化,非要形容就是中文簡體與繁體的區別吧——「噩....主」。
噩夢之神聶拉麥格茲送給自己的馬甲就是噩夢君主,窺見的魚人的未來,或許是偽裝成噩夢君主的她。
“并不介意。”魚人邀請她進門,把硬殼的筆記翻開一頁,與她一起觀看。
看得出筆記保存完好,只是書頁微微有些泛黃陳舊。
工整的黑色筆跡躍然紙上,仿佛透過它看到了一個忠誠到極致的靈魂寫下這句話的模樣,虔誠地,卑微地,忠誠地字跡——
[我屬于君王!我屬于噩夢的君王!主人啊,主人啊!讓卑微的我把一切雙手奉獻于您吧!]
啊哈,這句話真是和字跡截然相反。
字跡工整,看得出其主人寫下這句話的時候是何等的冷靜,冷靜得就是在抄寫毫無意義的文章。語意狂熱,完全透露出書寫之人是何等的崇拜噩夢君主,像一個狂熱者似的。
魚人毫不意外地解釋道:“這的確是我的字跡。我記得,我的靈魂我的軀殼都記得,我發誓效忠主人。”隨即他又搖頭,輕輕撫上字跡,“但我記不得了,我記不得我效忠的主人是什么模樣,我記不得她的脾性,我記不得她的名字,我記不得我究竟在她麾下做了什么。很諷刺對不對,我記得我要效忠收養我的她,但我除了她是我的主人,是一位吸血鬼外什么都記不得了。”
語調明明沒有起伏,卻讓再粗心不過的人都能聽見他話里的悲傷。
能不悲傷嗎?明明發誓要用靈魂效忠的主人,卻忘了她是什么樣的血族。
“這不能怪你不是嗎。”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著情緒低落的魚人道,“魚人的記憶只有七年。你還能記得自己效忠過噩夢君主,還記得拿回自己的東西已經很不容易了。”
“不,小姐。”魚人沒有眼瞼,一直睜大的魚眼有點有人發怵,但月看到了他丑陋的外表與遵守禮節的心,他看起來不壞,“我的記憶被主人加固過。我記得主人,她是我生存的意義;我記得筆記,它是我懇求主人銘刻在靈魂深處的指令。只要我從沉眠里蘇醒上岸,就會激活這方面的記憶。沒用的記憶則被我丟棄在角落,我必須扔掉更多的記憶才能保證存活至今。我記不得為什么必須要活下去。但我記得,這本筆記很重要。”
月沒有回話,魚人深呼吸,再度翻開新的一頁。
「我知道,現在我正在翻開回憶。依舊什么都記不得了對不對?沒關系,我會找回來的。
我的主人是一位尊貴典雅的慈悲血族,她把我從奴隸主的手里買回來,帶回她的城堡,幫我洗澡,教會我大陸常識,她什么都不要,只需要我每天高興的時候給她唱唱歌。我很高興,我贊美諸神,她讓我找到了生存的意義——她永遠都是那么仁慈,我看到她又收養了幾個妖精,巫妖,矮人,就像收養我那樣。恐怕我一生的幸運都用在遇見主人上了。她有著黑色的細長的眉毛,下面是璀璨發光的漂亮的紅色眼睛,有點深邃迷人,鼻子高挺,鼻子下是形狀漂亮的唇,黑色的長發被銀環束在腦后,身材高挑,蝠翼精致秀氣。雖然我不怎么看得出來,但類人形的仆人們通常都這么夸贊她的美貌。
翻頁吧,下一頁是精通繪畫的精靈朋友為主人繪的一副油彩。別擔心,紙頁經過特殊處理,永不模糊褪色。記住,即使你忘記了也必須再度記住她的面龐,她是給予你新生的主上!」
偏了偏腦袋,魚人繼續翻頁。
于是她與魚人都看到了他的主人,給予他自由希望的噩夢君主全身像。
身姿高挑的女性,蝠翼微張,穿著華麗,但即使是金線銀線編織的華衣美服也被她的氣勢壓住,淪為她的陪襯。她手握高腳水晶杯,把它微微傾斜,鮮血順著銀白到有點透明的杯沿泊泊流淌,在地上勾勒了一個花紋精致的魔法陣。她的雙足如羽毛般輕點在法陣中央,姿態隨意卻不輕浮,嘴角啜笑,眉頭微挑,眼睛閃爍著柔和的光澤,眼角細微的皺紋很輕易地讓人感覺到她的柔軟與善意。這幅畫非常真實,仿佛畫中的血族隨時都會移動一樣。
暫且不提這幅畫高超的寫實技藝,月看著噩夢君主的五官,隱約覺得萬分熟悉,似乎在哪兒看到過。嗯....噩夢君主是帕聶拉格茲送給我的一個馬甲,那么和我的身形五官相差無幾也是正常的吧....?
魚人則一眼認出了她。她們那種溫和柔軟的氣質驚人的相似,只要月再老十歲左右,眼角多點魚尾紋,完全就和畫里的人一模一樣。
月尷尬的笑了笑,魚人忍不住打量著她,什么也沒說,繼續翻開新的一頁。
「....我已經待在主人身邊一百五十七年,今天是7月的流光一,具體年份主人說不能寫下來。主人今天不要求我唱歌了,她把她的記憶血精交給我,讓我活下去,活到新紀年的開啟....主人的思維依舊是無法揣摩的,她恐怕是在人間行走的預言女神。魚人壽命可以很長很長,但前提是舍棄一些不必要的機能與記憶以最低消耗身體能量模式的狀態進入休眠。我舍不得主人,但她的命令我必須服從....黑暗血腥年代已經動蕩不安,我必須找一處安靜的偏僻的沿海處進行沉眠。盡管我是陸上魚人,但仍不能離開水源太久。我的主人,我發誓用我的生命守護您的記憶血精讓您前來完整取回....」
「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要管。我會活到您回歸的時刻!主人啊,這是您交給我除了唱歌外第一個任務!我賭上我的過去現在未來,保證完美完成我的第一個任務,也可能是最后一個?我的主人....」
「我必須記下來,必須....主人說,她見我,黑袍與斗篷,紅色眼睛如寶石,黑發不佩飾物滑落腰際,黑袍左胸扣三寸長的墨綠寶石。」
「當我翻看我的記憶時,她坐在我的左手邊。」
「當我看到這里,可以恢復記憶。只有記憶才能告訴我主人交給我的東西在哪,筆記可不怎么靠譜。」
“....”月坐在魚人左邊,微笑的有點尷尬。帕聶拉格茲....難道神明都會一兩手預言術?
魚人再往后翻了翻,什么都沒有。
他沉默了。
「回來吧。」魚人僅僅沉吟了片刻,隨后嘴里忽然發出奇異的聲音。
月聽不懂他的語言,但能大概聽出是魚人一族的語言。在魚人尚且愚昧之時,他們通過簡單的發音彼此交流。Lu,He,Je,Mu等,偏偏每個發音都能進行長短不一的組合后都能清晰的表達自己的意思,所以哪怕魚人智力提升后,本族語言依舊沒有更改。但別的種族學習他們的語言可不是一般的費勁兒,魚人只有簡單的幾個音節,幾個彎彎曲曲的字符,但它們卻組合萬千,語法能讓求知欲旺盛的聰慧巫妖學上三年半載。何況還要根據不同的語境分辨是什么意思。
譬如魚人遇敵的時候發出的Lu Mu Je與日常問候語Lu Mu Mu Je相差不多,但意思天差地別。前者是沖鋒類的吶喊嚎叫,后者則與早上好,晚上好,你好差不多的問候。你瞧,僅僅是一個音節的變化,便是截然相反的意思。月也僅僅是了解魚人的發音、詞匯罷了。
所以魚人語是魔靈公認的最難學習的語言之一。
隨著魚人這句話的說出,似乎開啟某種機關,他的身體陡然間佝僂了不少,并且伴隨著某種難聽的嘎吱聲,像是不小心踩到枯樹枝似的聲音。魚頭看不出什么變化,月既不是魚也不怎么了解魚,但僅僅是一個呼吸的時間,他上身的鱗片飛快脫落,很快地板上鋪滿了淺淺的一層,沒有脫落的魚鱗也黯淡無光。下.身的皮膚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化,下垂,松弛。
月眨眨眼,嘆息著給他刷水系治療術。待他終于回過神,月把雜夾著悲憫敬佩的目光投向他,淡淡的說道:“為什么呢。明明可以活得更久。何必為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任務而把自己搭進去。你....不必如此。”
“咳。”魚人低低的咳嗽一聲,仿佛用力點就能把肺咳出來。低低的對月道聲謝,他似乎有哪兒不一樣了——血液越發陳舊,氣息更顯古老,“您現在還沒有那時候的記憶,所以您不明白。我是為您而活。”聲音蒼老了不少,卻依舊悅耳動聽,平緩虛弱的語調里滿滿的都是銘刻進靈魂的至死不渝的忠誠。
定定地看著他,月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疲倦地嘆息一聲,輕輕說道:“好吧,固執的魚人。我尊重你的選擇。”
即使它會讓你去死。
魚人笑了一聲,很輕很輕,月拍打著他的他的后背,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動,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