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維持著千年前的模樣,仿佛它的主人只是暫時的離去,很快會回來似的。
她把目光移向窗外,透過透亮的玻璃可以俯瞰整個死氣沉沉的靜默森林。如果不是周圍實在是安靜的駭人,這兒真的是一個宜居的好地方。
她慵懶的躺上床,身下的褥墊是如此舒適,以至于她發出了贊美的喟嘆。頭頂是色澤明亮的順滑帳幔,被光亮的銀鉤整齊的束在一旁。
月不由輕笑一聲,喃喃自語的說道:“你瞧,喬安娜。你的房間,一如既往的模樣....他記得你,他愛你。”
“....”
隨后的幾日,天氣似乎都并不怎么適合吸血鬼的出行——熾熱驕陽熱烈地親吻著這片土地,植物沒精打采地低垂著它們的葉片,由內而外的散發出頹廢的味道。
眺望遠方,觸目所及皆為扭曲的熱浪。
“看來要麻煩您了?!蔽砬敢獾男χn白的手指握著精致的湯匙攪動著咖啡杯里新鮮的血液。
“無需介懷,”年老的巫師沙啞著嗓子,嘴角卷出愉悅的弧度,“我對你的駐留樂意至極?!彼涯抗馔断蜷L桌另一端的吸血鬼——或者說她的湯匙所攪拌的血液里。
吸血鬼嗅著食物里高純度迷魂劑的清香,垂眸掩飾眼底逐漸蕩漾開來的笑意。
這是最后一味藥劑。
「喬安娜,蘇醒吧;喬安娜,睜眼吧;喬安娜....透過我的眼睛看著他吧——」
在巫師隱蔽而希冀的注視里,月終于喝完他為她精心制備的最后一滴早餐。
輕輕闔上眼簾,身體支配權被交移給喬安娜。隨后,她——喬安娜,睜開了眼眸。
一閉眼一睜眼的時間委實太過短暫,可巫師覺得,等待「藥效」發揮其作用,一瞬萬年。
喬安娜很慢很慢地睜開眼睛,看著長桌對面蒼老而年邁,腐朽而可憐的老者,嘴角終于扯出僵硬微笑,任由淚水模糊了她的整個世界。
我的....兄長啊....
“喬安娜。”巫師起身,一步步來到她的身旁,把她攬進自己懷里,臉上是失而復得的歡喜與悲傷,“歡迎回家?!?p> 她抬頭,把巫師仿佛久經干旱的沙漠似的臉映入自己的瞳孔——那上面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幽靈熟悉的痕跡,她終于泣不成聲。
“卡倫....”我等待千萬年,滄?;魃L?,日月輪回流轉無數遍,只為與你相見。
“我在?!?p> “卡倫啊....”
“我在。”
我一直都在。
月以巫師無法察覺的鬼靈的姿態離去,悄然無聲。
這并非一幕娛樂觀眾的話劇,它也不需要觀眾的欣賞與注視。
飄飄蕩蕩,穿過寂靜狹長的走廊,她找到了一間陳舊卻整潔的客房。
她安靜地于落地窗前佇立,俯瞰森林——不論過去多少年,她都不會對自然感到一絲的疲倦厭煩。身后悄然顯現黑暗騎士偉岸的身影,他恭敬地低垂頭顱,仿佛陪伴的是一位效忠君王。
月并不給予他哪怕一點點的關注,看著哪怕是無精打采也擁有別種風情的寂寞森林,沉默不語。
日落月升,風停雨離,時間過了整整三個月。
月方才動了動虛無的鬼靈之軀,目的明確地飄向某處。騎士松松筋骨,抖落盔甲上厚厚的塵埃,緊緊跟隨她的腳步。
一路上,由巫師控制的各類死靈呈現出各程度的不協調,有的干脆徹底散落一地或者徹底消散。
發生了什么呢。
巫師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了,他是一個人類。魔靈的人類壽命極限三百年,他已經度過了無數個三百年。
發生了什么呢。
他的血液,腐朽的惡臭已經完完全全掩蓋了本身的芬芳,令吸血鬼為之作嘔的惡臭。陳舊的時間堆積的味道。
發生了什么呢。
——很快就會知曉那觸手可及的答案。
巫師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老的快,他虛弱地躺在床上,可他微笑著,渾濁的藍灰色眼珠里沒有任何的頹廢與感傷....唯一盛有的,就是愧疚,對眼前面露悲哀的吸血鬼的濃濃的愧疚。
他的臉上打磨著深深的歲月的痕跡,他的靈魂快被姍姍來遲的死神接收,他的舉手投足無不透露著化不開的死氣。
笑著,淚水橫行。
哭著,嘴角翹起。
“對不起....”他低聲地對她說了一個簡單發音的單詞,即使如此,他也是閉上眼,緩了很久,喘息著發出斷斷續續的音節,“直至....今日,我也....對你的名字....一無所知?!?p> 喬安娜的眼里蓄滿淚水,只能緊緊握著他裸露在外的干枯手掌,力道大的嚇人:“喬安娜。我就是喬安娜?!?p> 月已經來了。
巫師沒有回答,但以很輕微的幅度搖著頭,很是吃力,渾濁的眼里卻是一片難得的清明:“欺騙....是時候....盡頭了?!彼D難地控制著精神力,強行揮發她身體里親手配制的迷魂劑。
喬安娜搖頭,淚水不受控制地順著臉頰滑下。
“時間逼近?!痹聡@息道,是悲憫,是惋惜,是喟嘆。
不屬于幽靈的身體因為幽靈劇烈的,不屬于它的情緒波動而把她強行排斥——月順勢接管了自己的身體。
幽靈并沒察覺——或者根本就沒在意自己沒了血肉之軀——她很難過,低聲喊了他的名字。
巫師朽木般的身體顫動著,閃耀的淚水劃過臉頰。
幽靈靜默的伸出手,輕輕擦拭著他臉上的淚跡。
這么一瞬間,困于身體的生靈與游離世界的死魂終于再度見面。
月微笑看著他們,偏了偏頭,食指一劃,抹消了他們來世的困苦與挫折——不論是幽靈還是老人,他們都不應該以這種狀態停留人間。
喬安娜牽著他的手,毫不費勁地把巫師從他破舊的身體里扯了出來。
幽靈似乎察覺了什么,扭頭看了看身后奢華的死靈之門與落于其上梳理羽毛的冥鴉,重重地點頭一笑。
回過頭來,她看著月。敬佩,恭敬,感激的情緒同時糅合在她的臉上。她牽著巫師的手,深深的鞠躬:“仁慈的神明?!?p> 吸血鬼并未答話,只是笑著指了指他們身后明顯等得不耐煩的冥鴉,揮手道別。
這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故事。
一個在上古失去了妹妹的巫師強行躲過冥鴉的偵查,一個在上古逝去,卻掛念著兄長的幽靈執拗的駐留人間。
出錯的法則把他們禁錮,巫師只能在他的法師塔,幽靈只能在此地周圍徘徊。
他們與彼此,只相差了不過一座法師塔的距離。
蒼老的巫師在很多很多年以后,終于感受到一個與妹妹所差無幾的靈魂波動叩響門扉,在內心的掙扎與糾結里,他選擇了迷惑,讓她陪著他度過最后的時光。
讓對方欺騙了自己。
這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故事罷了。
耳旁的輕風似乎傳來幽靈女孩的嘆息:“正如他愛我的那般,我也愛他。”
月勾起唇角,轉身離去。
失去了法師的法師塔,怎可能抵過強行滯留了千萬年的時間侵蝕。
別巴西黑水晶不過是普通的導魔水晶,時光的催促下儲存的魔力瘋狂流轉,短短瞬間——短到月不過眨了眨眼——便運轉到極致,銀白的裂痕蛛網般浮現,咔嚓咔嚓,徹底破碎成一地粉末。
那些雕刻在上面的法陣也如與魔力源接觸不.良一樣的明明滅滅,它們不甘心的拼命閃爍了片刻,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黑巫師的法師塔在時間洪流的沖刷下無力坍塌——
月沉默地注視著它的所有變化。
曾經或許盛極一時的法師塔,只有兩位觀眾親眼目睹了它衰敗的整個過程——完完整整地。
沒有驚心動魄的過程,沒有山崩地裂的氣勢,什么也沒有。
仿佛所有年久失修的建筑物那樣,它無聲的衰敗著——被強行拽住的時間在失去控制它的根源后,飛快的履行它的職責——灰塵滿布,法陣年久失修,墻壁上的青綠蔓飛快把法師塔包圍,水晶徹底破碎。
足足五十米的法師塔,讓月贊嘆有加的法師塔,就這樣衰敗為眼前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廢墟。
三萬年的時光于她而言不過是稍稍漫長點兒的日子,可對大多數存在而言,三萬年足以改變很多很多的東西。
月佇立良久。
在太陽東升西落,月光搖碎的時刻,她對著這堆「廢墟」,無比莊重的行了一禮。
隨后轉身,毫不留戀的離去,衣擺如陡然張開的烏鴉翅膀般在她身后蕩出優美的弧度,又在短暫的停留后緊跟主人的腳步。
她走過很多很多的地方。
生機盎然的森林,流淌巖漿的火山,鋼鐵冷硬的城市,鮮為人知的深谷,奇妙多彩的海洋....
她走過很多很多的地方,騎士永遠如初見的那樣緊跟身后,沉默的像個影子。
每當好奇的友人詢問他的時候,月總是偏過頭去,紅蒙蒙的眼眸不辨喜怒的掃他一眼,才冷漠而壓抑地拋出幾個詞匯:“企圖贖罪的罪人?!?p> 騎士沉默著——盡管頭盔縫隙里逸散的火焰之眸看起來是如此的悲傷。
他陪她走過很多很多的地方。
那火焰的眼睛已不似最初熾熱緋紅的模樣。
它越來越黯淡,他越來越遲緩,騎士越來越難以緊跟她的步伐。
在最后的最后,他已經虛弱的仿佛下一秒就會死去,可卻頑強的緊跟在她的身后。
她眺望著遠方,月光女神為她披上獨屬月光與星光的朦朧的紗。
他等了許久許久,意識歸于混沌的懷抱之前,他終于聽到了來自昔日君王的赦免。
“華茲沃斯.墨菲.艾卡喬伊斯....我寬恕你?!?p> ——那是他最后的救贖,最后所期待的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