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站起身,在旁邊的石碑上磕了磕旱煙桿,又用手在煙鍋里挖出煙灰,連同煙葉一齊揣進了懷里。
中午時分,太陽似一架火爐直直地掛在頭上,烘烤著臨近干裂土地上的僅存水分。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熱,起碼比去年熱上許多。去年這個時候,北樹林中間的那個池塘里還可以供牛飲水,今年就只能去更北的大河里了。
北樹林并不是一片樹林,可能以前是。在老漢的記憶里,北樹林從來沒有看見過一棵樹,這和南大溝沒有溝是一個道理。
看著牛在大河里嬉戲暢飲,老漢心里卻是難以言說的悲涼。“你們高興個啥,晚上你幾個就全被賣到屠宰場殺了吃肉哩。”他嘴里嘟囔著,卻制止了站起身來想要把牛趕出來的狗。
“你急啥嘞,這幾個賣了之后就把你殺了吃肉”老漢跺跺腳,狗又重新趴在老漢腳邊,低下頭,眼睛卻看著他,不住地嗚咽著發泄自己的不滿。
他蹲下身,輕輕撫摸著狗。他的手如同被太陽曬干了的土地,滿是裂紋和老繭。狗毛和他的頭發一樣燙,他覺得該去找個陰涼處待一會兒了。
“狗啊,你說那小崽子能有多大出息,整個要帶走我這些頭個牛嘞。”老漢問狗,狗只顧吐舌頭散熱,沒搭理老漢。
小崽子指的是老漢的兒子。老漢就這么一個獨苗,雖然說自己沒有文化,卻求這個問那個給兒子起了一個單字,誠。
用他自己的話說,誠,又誠實有成功,是個好字,兒子也不負期望,從小學到高中,一路綠燈,順風順水,從來沒讓老漢操過心。他逢人便夸自家兒子多么多么優秀。這都是你起名起的好嘞。偶爾有鄰居揶揄一下,他也不生氣。嘿嘿一笑,臉上的皺紋擰在一起,像一塊脫水的抹布。
兒子極少和老漢說話,兩人在性格上也是很相似。都不擅長說話。老漢也不會主動找話題,他覺得兒子學習已經夠累了,就不要再過多的打擾。兒子也知道家里的情況,每次要錢都跟老漢算的明明白白。除去學校的學雜費,自己的生活費只剩下了很少的一部分。這怎么行呢?可老漢自己又舍不下面子。每次都讓媳婦在誠睡覺后,偷偷地在書包里塞上幾張紅票子。
可這次不一樣了。
昨天,誠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新包回來了。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包里拿出瓶瓶罐罐的東西,往臉上手上抹。還把家里那面布滿灰塵的鏡子翻出來,仔細擦拭干凈照來照去,臨了還不忘抓一把在老漢看來亂七八糟的頭發。
“你臭美啥呢?”老漢陰沉著臉,厲聲呵斥。
誠瞟了他一眼,沒接話。
“你喊啥”老漢的媳婦從廚房出來“以為誰都跟你似的那么埋汰。”
老漢看看兒子白哲的手,悻悻地出了門。
晚上吃飯時,兒子跟老漢說自己考上了S市的一所大學,學費要五萬元。老漢聽完飯碗差點摔在地上,他掏不出那么多錢。自從十年前他把存款換成牛后,他就一直處在可持續性竭澤而漁中。好在牛爭氣,這才讓家里慢慢有了點起色。
“上哪的大學,咋要這些個錢?”他放下飯碗,問誠。
“S市的大學,頂好。”誠把頭埋在飯碗里。
“頂好的大學,學費越貴?”
“那么好的大學……學費咋個能不貴嘛,”誠結結巴巴的說。
老漢沉默了,他從懷中掏出旱煙,一鍋接一鍋地抽。直至濃厚的煙彌漫了整個屋子,他才在媳婦的呵斥聲中移步到院內。
他抬頭看天,今晚沒有月亮,漫天的星星不住跳躍閃爍。“月亮不在天,星星當霸王。”他嘟囔著。
天還沒亮,他就把那幾頭牛趕出牛圈。約了牛販子晚上來家收牛,他想趁著收牛之前在牛肚子里多塞幾斤草和水。
這是他最后一天放牛。
傍晚,老漢和牛踏著夕陽回到家,才發現牛販子早已候在門口。老漢身上被晚霞映地通紅,像一只煮熟的大蝦。
“叔,你這得塞了多少東西在牛肚子了啊”牛販子看著一頭頭肚子溜圓的大牛,笑著說。
“塞啥東西嘞,總不能讓這牛從我這走的時候還餓著肚子吧”老漢臉紅了,不知是被拆穿尷尬還是晚霞映出來的。
他們把牛挨個稱重,拖到拉牛的貨車上。一聲聲凄厲的哀嚎叫的老漢也莫名的心痛。拉走拉走都拉走,以后省的跟你們置氣了。老漢嘴里念叨著。
牛販子很厚道,知道他是為了給兒子湊學費,多給了三百塊錢。老漢說啥也不要,最后沒拗過牛販子,好說歹說給車里扔了一袋大米才罷休。
兒子拿到了錢,吵著這里蟲子太多明天就要走。老漢無奈,給跟自己關系不錯的開出租的朋友打電話,讓他第二天把兒子送到S市。出租車一騎絕塵,同時帶走的還有裝在后備箱的幾頭牛以及放在主駕駛的三百塊錢。
晚上,老漢睡不著覺,帶著狗來到了那塊石碑旁邊。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圓,把地照的跟白天一樣亮。他從懷里摸出旱煙,吧嗒一口吐出一個煙圈,一直飄到天上。
“狗,你說那個崽子能有多大出息。”
狗看著他吐出的煙圈,沒有搭理他。
“你懂個啥,你個畜生。”
老漢抬起頭與月亮對視,他的目光比月光還要柔軟,鋪灑在每一處月光能去的地方,也照進了遠在S市的誠面前電腦顯示的充值賬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