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他大哥還沒有兒子,長子長孫不能亂在他們這一輩,不然往后的小輩們怎么算,家里豈不是要亂了套。
陳時安不明白這有什么要緊的,就算言顏生下的是個兒子,他以后也斷然不會跟大哥爭家產,總不能因為大哥沒有兒子,他和言顏就不能有孩子。
母親開天辟地頭一次對他冷臉:“你若執意留下這個孩子,將來你大哥的臉面往哪里擱?他往后就算有了兒子,還是會被人詬病。”
他不死心,掙扎著問母親:“祖母和爹也是這樣想?”
陳夫人道:“這是陳家歷來的規矩。”事關家族傳承,絕不能出現絲毫差錯毀了陳家的百年基業。
覺得話說的太重,她又對陳時安安撫道:“你還年輕,往后會有許多孩子,不必急在一時。”
陳時安見爭執不過,便妥協了,心想:罷了,一個孩子,換家里安心,沒了就沒了吧,反正他與言顏來日方長。
現今回想起這些事來,陳時安無比頭疼,手指被劃得太深,他只好拿手帕擦掉血跡,見擦了還是往外滲,索性直接把帕子纏在指頭上。
那時候他自認為沒有做錯,言顏通情達理,就算以后知道了實情,只要他好好解釋給她聽,她定會理解他們的。
但不等他坦白,言顏自己就陰差陽錯的查出來實情,整個人絕望而崩潰,聽完他的一番解釋,更是心緒跌倒谷底,只覺得自己一腔真心錯付,本以為是家人,結果每個人都笑著對她捅刀子。
她對陳時安說道:“你們永遠不明白自己錯在哪里,也不會知道刀子捅在我身上到底多疼。”
大概是言顏的眼神太過令人絕望,陳時安怕了,害怕面對她,于是躲到府外頭住了半年。
他想,言顏遲早會消氣,半年,一年,他等得起。
等言顏消氣再來見她,要不了多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等大哥有兒子了,他就和言顏多生幾個孩子,男孩女孩都好,就當是彌補她了。
“少夫人是不是不在意少爺了呀?”玉寧問道。
言顏今日意外的有了些精神,愿意說說話,她笑著回道:“嗯,不在意了,所以沒法子跟他接著過下去了。”
一看到他,就會想起那個化作一灘血水的孩子,更明白自己在陳家的位置。
言顏有時候想,她該是被賣到陳家了,不同的是,陳家買她跟買丫頭出的價位不同,甚至她有幸還擔著一個少夫人的名頭,該知足認命了。
這個認知如同一桶冰水澆在頭上,讓言顏清醒過來,她自命清高,卻是心比天高,偏生懦弱無能,無力改變,于是一心向死,想要逃避現實。
如此行徑,若她不下地獄,還有來生的話,不奢求為人,只求做一株花草,朝生暮死,眼里只有天地水土。
屋里氣氛恍然低沉下來,玉寧驚覺自己問錯話了,悄悄看了看纖云,不敢再說話。
言顏看著自己面前的兩個丫頭,一心一意待她的恐怕只有她們了。
她輕輕說道:“你們從小跟我一起長大,一路陪著我來了陳家經風歷雨,這么長時間,真是辛苦你們了。”
纖云眼睛發酸,反駁道:“若不是你,奴婢們現下不一定落到哪個地步了,說甚辛苦不辛苦,你這樣的主子,心軟還好騙,旁人打著燈籠都遇不見。”
“萱語有了歸宿,臨死前我唯獨放心不下你們兩個。”言顏道。
大概是頭一次聽言顏提死字,纖云一下子從凳子上跳起來,她顧不上規矩了,連著呸了好幾聲,有些責怪的道:“怎能這樣說話,多不吉利,你快呸兩下。”言顏不肯理她,任由她急得直跺腳。
聽見死字,玉寧嚇的臉色蒼白,她一直覺得少夫人不過是身子虛弱,多加將養就好,還想著往后的幾十年陪在她身邊。
如今當頭一棒,讓她手足無措,滿心恐慌,玉寧自小被爹娘賣出,家早就不知道要去哪里尋。
若少夫人不在,她便真不清楚自己該何去何從。
言顏看著丫頭們失魂落魄的模樣有些不忍,卻還是強忍著淚說道:“到時候,纖云回你爹娘身邊,麒麟巷子的那間鋪子往后撥給寄運經營,你日子總不能難過。至于玉寧,就回言家去罷,跟著我娘她不會虧待你的。”
頗有種安排后事的架勢。
玉寧聽后不可置信:“才不要聽你說這些,也不要去哪去哪,奴婢只想待在你身邊,纖云姐姐……”玉寧帶著乞求的看向纖云,淚珠一滴滴的往下掉。
纖云有些無力,這時候才明白言顏著急將萱語嫁出去的因由。
生死大事,怎能這樣草率。
該怎么來說呢,說往后的時日還長,勸少夫人放下心結,好好過日子,不要一心求死,明知這是行不通的,經受苦難的不是她,她當然能輕飄飄的張口說放下。
“至少,要吃上石榴。”纖云低著頭說道,院里的石榴再有一兩年就要結果。
言顏笑了笑,“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花嗎?該落得時候,無論如何也留不住。”
自從知道言顏一天天的數著日子過,玉寧有些恍惚,每每出院子回來,都要跑進屋里看一眼言顏才安心,生怕一不留神人就沒了。
樹木枝葉落盡,留下枝干蕭瑟,寒風凜冽,府里空曠起來,丫頭婆子們衣著臃腫,沒有差事時便躲在屋子里偷閑。
玉寧最不喜的就是冬日,僅有的幼時記憶中,摻雜著寒冷與饑餓,衣物不足以裹身,食物不足以果腹,貧窮人家想要安穩渡過漫長的冬日,不知有多艱難,她慶幸自己進了言家,能在冬天吃得飽穿的暖。
有些人艱難求生,一輩子燒香拜佛,拼命的想要活的更好;而有些人自出生起,吃穿不愁衣食無憂,對生死反倒看淡了。
天下千千萬人,有千千萬的想法、做法。
誰也沒有法子替誰做決定。
這天玉寧將自己裹得嚴嚴實,按慣例行走福康院和嘉和院,老夫人在小佛堂念經,是青月來見,說了兩句話便不再多留。
她轉身去見陳夫人,夫人這段時間忙著操心大少夫人,顧不上她,就叫丫頭打發她回去。
玉寧心中有些憤憤,府里越發不將少夫人看在眼里,不過轉念一想:這可省事不少,能讓她早些回去清序院陪少夫人。
因著天實在太冷,走到岔路口時,她抄了近路。
轉過回廊,再過池塘不遠就是清序院。
池塘很大,靠近岸邊的水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清序院小池子里的水就是從這引過去的,池塘附近有小路能走到清序院,只是平常走得人少。
將要走過池塘,玉寧就見幾個婆子靠在樹根下說閑話,本不想搭理,卻聽見她們提起二少夫人,不由得停住腳步。
“那二少夫人喝了湯藥,不知怎的竟然還能懷上,大少爺尚未有長子,這孩子怎能留下來,聽說太老爺時也有這種事,都被流掉了。”一個婆子說道。
從前不曾聽過這件事,另一個婆子好奇問道:“喝著藥還能有?忒稀奇,不過到底怎把孩子弄掉的?”總不能是二少夫人心甘情愿自己喝了墮胎藥。
婆子撇嘴臉上帶著譏諷:“到底年輕,沒經過事,夫人叫劉大夫找個說法,給她幾副藥喝下去,等她明白過來,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了。”眼看著現在的二少夫人快不行了,這事也不怕說出來了。
不過她還是有些不放心,囑咐道:“從前知道這事的都讓發賣出去了,我今日跟你們說的,可不能傳到別人耳朵里。”
婆子們聽后,附和道:“自然曉得,誰也沒有兩條命糟蹋。”
“造孽呀,自己的孫子,夫人也能下得去手。”一個婆子擠眉弄眼。
久未說話的婆子不甘寂寞,她探著頭隱秘地說道:“大少夫人也知道這事,聽說她肚子一直沒有動靜就是報應,老夫人天天吃齋念佛,夫人去廟里捐了許多香油錢才換來現在懷著的這個,。”
“啊呦呦,你看看,阿彌陀佛,咱們平常人家哪里做這些孽,有了孫子都謝天謝地了,終歸是大戶人家講究。”
婆子接道:“陳家到底是不一樣,重規矩。不過二少奶奶確實不懂事,小產后鬧著不看府醫,硬要從外頭請大夫,把自己治成肺癆鬼模樣,收不住二少爺的心,她在府里早晚是個死。”
一個婆子笑著道:“讀書人家的小姐金貴,不過現在來了個更好的姜家,她過幾日騰出來位置,正好讓姜家小姐替上來。”
玉寧聽到這里,終是忍不住沖出去,揪著那個最后說話的就扇耳光:“叫你說話不干凈。”
婆子一開始不曾反應過來,挨了兩耳光后,扯著玉寧的頭發就往地上按,旁邊的婆子們瞧見這情形,一哄而散。
纖云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事要發生,伺候少夫人睡下后,她在院子里轉了幾圈,心里越發煩躁。
直到晌午玉寧沒回院子來,她心里更加不安穩,使喚兩個小丫頭出去找人,丫頭們在府里問了一圈,問不出來消息,只說一早玉寧去向老夫人和大夫人請過安,這時候該是早回院子里了。
纖云嗓子發干,壓住心底不好的猜想,一遍遍對自己說,那丫頭愛到處跑著玩,應是被事情絆住了腳,一時走不開,等回來定要罵一頓才好。
晌午到黃昏,丫頭們出去找了一遍又一遍,沒有玉寧絲毫蹤跡,找也找了,問也問了,人總不能憑空消失。
一個丫鬟找不到了,府里的主子都不當回事,。
纖云不敢同言顏講,怕她承受不住,本就身體虛弱,千萬不能再受打擊。
只好在心里暗自祈禱,老天保佑,虛驚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