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王府前，我寫了一封信寄給秋愿。她離開前換自己的姐妹臨風留在我身邊，臨風身手很好，聽說曾是江湖人士，我沒有具體過問此人的來歷，秋愿和我沒有糾葛，而且在府外的生活也依靠我，只要我透露些風聲，她就無法擁有如今的清凈。

　　臨風告訴我，秋愿用我的田產種植莊稼，又招了不少沒有田產的流民耕種。這些人農忙時耕田，閑暇時則燒制瓷器，用的都是秋愿從蘇家偷來的法子。我原本以為秋愿平素話很少，應該跟家中丫鬟們并不熟悉，沒成想她的人緣倒是很好，認識不少雇工，由此得到了制作瓷器的技巧。

　　蘇家主要與權貴結交，她們則用更為普通的料子制出同樣精致的瓷器供給平民，也能賺到不少銀兩。

　　雖然她們的所作所為都在情理之中，但我總覺得有些過于順利，我向臨風打聽秋愿最初是如何得到這些消息，又如何算得清龐大的賬目，她沒有做掩飾，直截了當?shù)母嬖V我這其中有母親的幫助。

　　不過這也難怪，秋愿曾在母親身邊待過一陣，她當時離開王府后或許擔心憑一己之力很難處理這些紛繁復雜的事務，便找到了母親，說出了我的擔憂。母親是個聰慧的女子，很快就會反應過來，只是她若是真的有這樣的能力和勇氣，為何不早做打算？

　　我沒有表達出心中的困惑，可臨風卻猜出了我的心思：“夫人早就在做打算，否則她從來不去經商，又如何能知道蘇家瓷器制作的技巧和商路的消息，如何能夠偷出方子，讓我們可以自立？您手中的銀兩還不夠豐厚，況且這些東西的票據(jù)都在夫人手里，不通過她也拿不出來，幸而您找的是秋愿而不是懷千，否則早就告訴老爺了。如今夫人依靠自己蘇夫人的身份，行事都很方便，她走動也自由，隨時可以出府，若不是她這些年的努力，怎能得到老爺?shù)男湃?？?p>　　原來母親早已有所打算，可她為什么從沒有和我說過？又為什么在我決心讓家中姊妹逃出時才想辦法？不過倒也說得通，她一向覺得父親不可靠，卻終究還是心懷希望，這回見到大事不妙，才臨陣磨槍倒也正常。

　　我沒有多言，只是勸秋愿繼續(xù)開拓商路、結交江湖人士，雖然這些流民如今做活倒是認真，但我總怕時日一長就會起了歹心，到時候惹來更大的麻煩，還是需要有效的監(jiān)督。

　　出府的時日很快就定好，我自然沒有資格參加楚承安的登基大典，只是坐著轎子從側門離開王府，又從側門來到皇宮。

　　我曾覺得這高聳的城闕就像圍住一座監(jiān)牢，如今自己也成為了籠中鳥。宮院深深，比王府更加難以出入，此去一別，大概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宮墻外的天空。

　　我說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覺，悲、喜，又或者是驕傲？我應該覺得驕傲，畢竟這是天下所有女子都期盼的所在，來到這里，就或許有機會母儀天下，雖然這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可我至少有更多的機會為家族爭得榮耀。但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呢？爭了一輩子，到頭來也只是為了父親兄弟，他們得了我的好處，卻不會感激。

　　我不求他們的感激，只求他們安分守己，不要再鋌而走險。后宮中的爭斗更加隱秘而兇險，每個人都肩負著家族的興衰，家族的興衰也決定著每個人的命運，與其說是宮廷中女人的爭斗，不如說是聯(lián)姻層面的權力糾葛。

　　懷千一路上都在猜測我會得到怎樣的位分，我覺得會是妃位，她有些擔憂，一直四處打聽。很快又要開始選秀，不少世家大族的女兒會入宮，她擔心我會落于下風，畢竟父親所擁有的只是虛職。

　　我倒是不太在意，現(xiàn)有的位分和我的努力并無關系，只來源于父親打下的基業(yè)，但接下來的路就需要我自己來走，或是母儀天下，或是母憑子貴，或是盛寵一時，或是禍及家族，一切的結局不完全由我決定，卻也與我息息相關。

　　我其實一點都不懂宮里的規(guī)矩，也不懂如何爭得寵愛為家族換來榮耀，我只想離開這些紛紛擾擾找個清靜的地方安度余生，可我的心愿永遠也沒有機會實現(xiàn)，我一生都只能在權力的漩渦中掙扎。

　　在轎子進入宮院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頭頂?shù)奶煒鍘Ｄ鞘且黃瑥V闊的、沒有被屋檐四角包裹的天空，天上飄動的白云就好像一座又一座山峰，真正的雪山也會是這樣嗎？

　　視線很快就被用紅磚建成的宮墻所取代，轎子在白玉制成的長道緩慢向前，我望著這天下最繁華的所在，想起的依然是蒼山之巔終年不化的冰雪，還有山下的玉石。

　　蒼山之玉…

　　我將簪子取下，放在手中把玩，一不小心，簪子尖銳的尾端將我的手指劃破，殷紅的血涌出，和斑駁的城墻是同樣的顏色。

　　懷千將簪子奪過，為我上了些藥，有些不買的嘟囔：“早就告訴過你了，不用磨的這么尖銳，你不聽，如今好了，這回你滿意了？”

　　她攥著我的手，又是擔憂，又是惱怒，我隨口安慰了幾句，卻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尖銳的簪子真的可以成為武器，而非扎向自己嗎？若是沒有能力，就算手中有了再多的珍寶，也不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只會陷入更大的麻煩。

　　到了我所住的宮殿，答案也得到揭曉：我確實是妃位，所以不用和別人同住，有自己單獨的宮殿。這就意味著我不用處理那些紛繁復雜的關系，可以一個人安心讀書。

　　禹紹年已經很久都沒有來找過我，我也不像以前一樣習慣身邊有人相伴，一個人倒也清凈，不需要時刻猜測別人的想法，也不需要說違心的話，這樣的日子倒是舒服，只要父親不犯錯誤，我或許就會這樣平安終老。

　　斗爭還沒有開始，我卻已經想著逃避。

　　其她人都忙著替我和別人打點關系，我也樂得清閑，在宮殿里四處走動?？上н@間宮殿既不華美也不寬闊，只是一處兩進的院落，我住在主院，不過一字排開三間房，書室也小的可憐。

　　收拾了一番，我便去拜見皇后。這回容落一總算是真正母儀天下，也算是實現(xiàn)了她的愿望，可她為何看上去沒有任何期待？

　　雖然她的住處變得開闊，但出現(xiàn)的還是那些老面孔，這幾人看著和從前沒有區(qū)別，只是身上的衣裳華美了一些，尤其是容落一。她頭頂?shù)鎳P冠用的都是最珍奇的珠寶，看起來就很沉重，也不知她會不會頭疼。

　　禹紹年和薛驚云坐在一處咬耳朵，我坐到她們身邊。她們正聊著詩詞歌賦，薛驚云口若懸河、夸夸其談，絲毫沒有將容落一臉上的怒意放在眼中。

　　我和她們沒有可說的，挪了挪屁股坐到方秋明身旁。今日她的腰背挺直了一些，看上去不像平日里那樣自卑怯懦，可眉間依然愁云密布，見了我，她只是隨意打了個招呼，就低下頭兀自沉思。

　　我和她沒話找話，說宮中新送來的布料摸上去很輕柔，可她抬起頭惡狠狠盯著我，過了良久，才沉聲吐出來一句話：“憑什么？禹郎為了逐林失去一切，你和你父親卻…”

　　她眼中的仇恨是那樣明顯，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吞吞吐吐好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沒成想她是因為這件事對我起了怨念，可我又無法消除，好半天才裝作一副無辜的樣子辯解：“逐林不是渡過難關，得到朝廷的認可了嗎？這樣他的心愿也能實現(xiàn)??！”

　　方秋明收回視線，嘴角微微上揚，冷冷的笑著，沒有再說什么。

　　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但轉念一想，她又無法威脅我的位置，我為何要害怕？而且她的想法原本就可笑的很，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父親為了生存臨陣倒戈也是正常，活著比什么都重要，哪有什么道義？

　　相比于家國天下，我還是更在意自己和母親的小命一條，我們?yōu)楹我獮榱慫椿櫸虻男腦笭奚約?？而且我作為覇鹃女讬熏隅娦什么能耐？她跟嗡噁這些話真是可笑，我心下有些厭煩，卻只能裝作不知所以的樣子望著容落一。

　　她看起來還是滿面愁容，這件衣裳原本就顯得老氣，再配上她皺緊的眉頭，一點都沒有少女的活力，從她的臉上我好像看到了母親那熟悉的神情。

　　皇后要負責選秀相關的事宜，她希望我們可以從旁協(xié)助，我還沒有附和，薛驚云便立刻自告奮勇說自己可以完成。容落一右手扶著額頭，顯然對她的行為有所不滿，但還是如同往日一樣平和，和她細致的交代相關的規(guī)矩。

　　我聽的昏昏欲睡，就在我已經東倒西歪的時候，一陣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你知道嗎？我平生最恨的就是為虎作倀的小人，而你，就是這種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