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暮色總裹挾著鐵銹味。我站在項目部的樓臺邊緣，屋后群山吞沒最后一線斜暉。遠處塔吊的剪影像極了鼓樓城頭懸筆的譙樓，只是檐角不棲鳳凰，倒懸著幾只灰撲撲的麻雀。“殘陽如血燕歸遲“，這半句詩卡在喉間五年，終究沒能接續成篇。

　　暮色漫過樁機鐵臂時，我總要在安全帽檐下瞇起眼睛。錯落有致的小鎮上，洛陽牡丹的傳說忽明忽暗，恍若圖書館里翻動的書頁。工友老張說福州是“有福之州“，我卻覺得滿城榕須都是懸垂的讖語，在濕潤的季風里飄搖著，拂過安全告示牌上褪色的紅漆。

　　晨起總見月季盛開，又有杜鵑笑顏如花，這習慣是五年前她教我的。彼時正逢春城花季。窗臺上養著從云南帶來的山茶。她總笑我“書生偏作蓬蒿人“，卻不曾想后來真成了讖語。放榜夜，雨打格桑花的聲音格外清脆，她收拾行囊時說：“你看工地的探照燈多像追月星，可惜我們都不是追光的人。“如今案頭《營造法式》里還夾著半片風干的花瓣，倒應了李義山“此情可待成追憶“的判詞。

　　清明時節的混凝土總難凝固，像極了這些年懸而未決的執念。落第那日，我在烏龍江畔遇見擺渡的老者。他的木槳撥開水面浮萍，忽然吟道：“孤舟轉汀迷，清歌逐流水。“聲音沙啞如生銹的鋼釘劃過模板。我想起束河古鎮的扎染作坊，母親將白布浸入靛藍時總說：“人生如染，最怕錯時辰。“

　　中元節焚化的圖紙灰燼里，偶然飄出半闕《小重山》。去年深秋在螺洲鎮測繪古厝，梁間燕巢空懸如歲月結痂的傷口。穿堂風掠過斑駁的楹聯，卷起某代書生未寄的家書。忽然懂得蘇子瞻“長恨此身非我有“的喟嘆，鋼筋水泥澆筑的現代叢林里，我們何嘗不是另類的游魂？

　　白露那夜巡查未封頂的樓宇，月光在裸混凝土上流淌成銀河。三十七層懸挑平臺上，安全繩在風中發出洞簫般的嗚咽。遠處閩江漁火明滅，竟與洱海月影重疊。恍惚聽見杜少陵在秋風里長吟：“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伸手欲攬流光，卻只觸到報警器冰涼的鐵殼。

　　臘月返鄉列車穿過婁山關隧道時，我在手機便簽里寫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父親接過我買的電動工具，忽然指著院里老梨樹說：“枝椏被雪壓彎了，開春還能開花。“母親端來蒙自年糕，蒸汽模糊了墻上的施工員證書。此刻方知韋蘇州“窗竹影搖書案上，野泉聲入硯池中“的況味，原來不在書齋，而在人間煙火褶皺處。

　　而今春分又至，我在看元宵的燈火闌珊時，忽然收到她寄來的婚柬。附頁抄著納蘭詞：“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窗外打樁機的轟鳴聲中，我蘸著咖啡在安全日志上畫了朵未完工的牡丹。想起《牡丹亭》里“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終于明白有些春天不是錯過，而是要在鋼筋縫隙里另辟蹊徑。

　　黃昏收工時，晚霞將樁機染成敦煌飛天。老張哼著閩劇調子走過剛壓平的便道，微風卷起的塵埃競有些山水畫留白的韻味。忽然記起袁中郎“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主張，或許人生如營造，真正的法式不在藍圖上，而在與時光對話的褶皺里。取出褪色的《陶庵夢憶》，在空白處添了行小注：“乙巳歲暮，于三坊七巷修復工地得悟，所謂歸宿，原是流動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