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死了,雪白的喪布蓋在他身上,他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
我伏在三哥耳邊,悄悄告訴他的靈魂:“再也不用害怕了,三哥,我會代替你活一輩子。”
三哥嗝屁之前是我們村有名的三愣子,簡單點來說就是腦子不太正常,有點傻,還有點瘋。
三哥從來不講究,每天往村口鋪張席子就能湊合一晚上,掉糞坑里了撈起來照樣嬉皮笑臉不知羞恥。
我娘愁,三哥這樣的傻子找不著媳婦,只能打一輩子光棍,畢竟哪個愿意和傻子過一輩子?我娘臨死前放不下心,掐著我的手哀求:“小六,你三哥,他傻。”
我說:“我知道,娘。”
她老人家這才滿意的駕鶴西去。
于是照顧三哥的重任就落在了我頭上。
我陪三哥在村頭的大槐樹底下曬太陽,村里的李四瘸子晃蕩著兩條不老穩的腿朝三哥揮手:“傻老三!別在村口溜達了,村口沒姑娘,找不到媳婦。”
三哥看著李四瘸子的方向傻樂呵。
我悠悠的抽了口手里的旱煙:“去你媽的。”
“呦,我說小六,你都三十老幾了也不結婚,你這條件找個對象不難吧?怎么著?你還真準備陪這個二傻子一輩子?”李四問。
我說,“關你屁事!”
李四瘸子走了,我砸吧砸吧嘴拍了拍三哥的肩膀:“哥呀,弟這輩子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三哥看著我傻樂呵,不說話。
我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村里的小學缺老師,村長讓我去頂了個補。
一進班:“這不是三傻子他弟嘛,怎么讓這樣的人來教書?”
“好像是,村長怎么想的?是要讓我們都變成傻子嗎?”
我旁若無人的翻開了課本。
講桌上的粉筆被人全丟掉,自行車被人放完了氣,家門口莫名其妙出現的死貓,直到有一天……我遍體鱗傷的走進家門。
三哥從地上爬起來捂住我身上流血的傷口,三哥的眼中,終于不再只是傻樂呵。
我對三哥笑:“別怕,沒事。”
我可以被人百般針對,百般看不起,可是三哥還需要我照顧,娘的遺愿我不能違背。
后來他們愈發的變本加厲,被堵在小胡同里暴打,被嚷嚷著趕下講臺。不過幸好,三哥沒事。
我奄奄一息的躺在街口,迷迷糊糊看到了走來的李四瘸子。
我叫住他,在身上翻出了滿是鮮血的兩枚硬幣,我求他:“幫我買兩個餅子,送給我哥,別告訴他,我在這里。”
李四一瘸一拐的走了。
我躺在被夕陽灌滿的余暉下,躺到了天黑。
三哥來找我了,懷里還抱著兩個已經冰涼的餅子。
三哥紅著眼眶跪在我身邊。
我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為什么不吃?”
三哥把餅子遞到我嘴邊:“你……你吃……”
那一刻我忍不住了,摟著三哥痛哭:“哥,要是沒有你,我興許還能多活二十年。”
三哥在我耳邊支支吾吾,最終沒吐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等我哭累了,就枕著三哥的腿躺在星星里。
三哥說:“是傻……可……有眼睛。”
三哥是傻,可他能看見。
后來有一天早上,我沒有找到三哥的身影,李四瘸子跑過來告訴我,三哥溺水了。
村東頭的一條小河,上面飄著三哥的尸首。
而我仿佛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一樣,默默的把三哥的尸體扛回了家。
不是冷漠,是見過太多的冷漠,被同化掉了。
我給三哥洗凈身體,擦掉人間纖塵,我三哥,需得厚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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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
那年我十歲,智商發育不健全,在外頭惹了事。
高年級的同學要和我約架,我大言不慚:“行啊,我單挑你們一群。”
吹完牛就慫了,跑回家尋求三哥的幫助,我對三哥說有人要打我,他們要一群打一個,我會被打死的。
于是那個傍晚三哥和我一起被堵在了胡同里。
我問三哥:“怎么辦,我們跑不了了。”
三哥說:“六子,沒辦法了,我們要一起被打死了。”
我抽噎:“對不起三哥,我不該叫你來的,要是我們一起死在這里了,下輩子我給你當兒子。”
三哥說:“別怕。”
那天傍晚是三哥把我護在懷里,鮮血染紅了晚霞。
后來娘打斷了我一條腿,三哥也變成了只會笑哈哈的傻瓜,我知道這一切都應該怪我。
我錯了,如果沒有三哥,我連二十歲都活不到。
我多希望仁至義盡的是三哥而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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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兒吹過林梢,擁抱我和三哥。
隔著遠遠的林蔭,我向他喊話:“三哥!過來!”
三哥奔向我,把我抱在懷里:“幺兒,都會過去的,三哥照顧你一輩子。”
夢醒了。
我奔向三哥,窩在他懷里:“三哥,過不去了,可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三哥就只會看著我傻樂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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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玫瑰花開了,我指著小玫瑰好奇的問三哥:“好丑啊,為什么是白色的?”
沒有人回答,我一抬頭才發現,三哥倚著斜陽睡著了。
三哥的身上被金燦燦的霞光所籠罩。
我知道了,玫瑰的顏色跑到了三哥身上。
而現在,玫瑰的顏色要寄存在我身上。
三哥,別怕,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