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他的前兩周,你就已經看望過他了。你說他還在上班,依然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照例看管著路旁的那個水泵房,每天仍舊與大黑狗相依為伴,只是人變得更加清瘦黝黑,行起路來,多少也有些顛簸不穩了。
你說一月一千八的工資,他是十分珍惜的,還說他依舊喜愛錢,渴望有更高工資的活計。但是,你又說五十八歲的年齡,對于一個靠出賣體力賺錢的農民工來說,已經沒有單位和老板愿意敢要了。
他喜愛錢,也就特別珍愛他的工作,每天忙里忙外的,除了本分的開閘上水外,他還將水泵房里的小院子小屋子收拾的干干凈凈整整齊齊,院子里靠近南墻邊的方形小園子里還種上了蔬菜和一些花,院墻外面的空地上也植了一些楊柳和玫瑰,又為大黑狗搭建了一個彩鋼磚混的“小臥室”,每年春節都會在有門的地方張貼上自己編寫的對聯,看著還真有家的味道。
你說這個工作對他來說很重要,他不想失去這份工作,丟掉這些工資,他非常需要這些錢,他把工作看得比身體更重要,期盼擁有更多的錢。你還苦笑著說他總以為病是可以慢慢瞧慢慢治的,工作失去了可就很難再找得到了。
你說他很早就患了癲癇,滿身都是摔痕,尤其是小腿部位,青一坨,紫一塊,看了讓人揪心得痛。還說他后來又患上了肝炎,臉色陰黃,可他卻總說自己沒有什么病,說他的身體很結實,他只要工作,他就想著掙更多的錢。
你說他的“老病”依然如故,總是長吁短嘆地惆悵家里的一切。說他小時候,祖上都是貧農,沒有積蓄,加之兄弟姐妹又多又小,勞動力少,生產隊平時按照工分分發的糧食也就少,年終分紅時父親總是手提一個打著補丁的麻袋遠遠躲在糧倉的附近,等社員們拉著分紅走了后,便壯著膽子悄悄來到分發糧食的隊長跟前,乞望能夠得到些剩余的石頭麥子,家里困頓,他便惆悵吃飯穿衣;稍大些上學了,父親又體弱多病,他就又惆悵學費書本費生活費;再大些父親死了,他就背著行李回家了,高考也沒能參加,這便成了他一生的遺憾和落下的心病。
輟學后,房子破舊,又無手藝,你說他就開始惆悵娶媳婦。后來,自己有了孩子,他就惆悵孩子的學習,大兒上了大學,他又惆悵孩子的學費,大兒畢業了,他就又惆悵孩子的工作,大兒有了工作,他總算輕松了些。
由于經濟窘迫,小兒初中沒畢業就去打工了,你說他虧欠小兒,如今就又惆悵起小兒的媳婦來了,你說他還是上班的好,這樣可以緩解他惆悵的老毛病。
你說他還是一如既往地買彩票,只是買的次數和票數都明顯少了,你問他中過大獎嗎?他說中過小獎,但他天天盼著中大獎,那樣他就什么也不用愁了,大兒的按揭就可以還上了,小兒也可以交上首付,便就可以討上媳婦了,他還可以騎上一輛電動摩托車,好讓自己的老寒腿也能休養一下。
你說他空閑的時候,總愛滿山滿洼地亂轉,你問什么緣由,他說自己心里發慌,在家待不住,他喜歡看禾苗出土,喜歡聽野雞咕咕叫,喜歡嗅田野里清新的空氣,喜歡捉樹上的蟲子,喜歡踩踏冬天里的積雪,喜歡……
其實,他也有自己外出的由頭,你說每當他外出歸來時身上總會帶上些東西,有時會肩扛懷抱回來些廢紙板舊書報,有時會提拉來些玻璃瓶子塑料罐子,幸運的時候還會撿到一些破銅爛鐵,撿拾不到值錢的物什他也會背回一些干柴枯草,你說他從不空手回家。
你說你離開時,他很是不舍,好歹叫你待上一個晚上,但你對他說你也要上班,現在不好請假,又寬心地說過兩天還來看他,他也清楚你是不會再來了,因為你說你給了他三百塊錢,讓他買輛新的自行車,他就知道你是不會再來的了,他給你裝了滿滿一袋饃饃,滿滿一袋土豆,還有滿滿一桶桶胡麻油和一些曬干的玫瑰花。
你說他跟著你的車又寒暄了十來分鐘,看到你有些不耐煩了,才擺擺手讓你離去了,你說你不是不耐煩,也不是不想聽他嘮叨,你是太難過了,怕當著他的面流淚,你說你是很想和他在一起待上一個晚上,他是很喜歡和你再湊上一個隨便什么樣的人一起掀掀“牛九”牌,他是喜歡那種帶著紅黑點點的老的“牛九”牌的。
你說“掀牛”時,他總是會泡上一壺釅茶,點上個自制煙卷,瞇縫著眼睛,贏了錢便會一遍一遍數著,讓后壓在床單下面,屁股就穩穩地坐在上面,那時的他好像換了一個人,一臉滿滿的幸福歡樂,兩眼旺旺的趾高氣揚,嫣然一個地主老財。如果輸了,他便抬起屁股,一張一張往外抽,雖有些不舍,但卻從來不拖欠不賒賬,這也是他的習慣和個性。
你說他有個遠方表哥,在省城上班,同時也兼做一些生意,認識社會上的一些老板。年輕時,表哥給他介紹了一個蓋樓的老板,老板讓他在村里招募上些民工來做挖土方的活計。激動地告別老板,開心地坐公交車回到村里,他就滿面春風地挨家挨戶挑選了十二個挨著關系又有力氣的男人,捎帶上媳婦第二天就去省城干活了。大家尊他為“包工頭”,雖然他也是個拿鐵鍬的,但心里卻很興奮,人也就有點輕松飄然了,就連他媳婦都覺得他們家的祖墳開始冒青煙了,他們要發財了,雖然他媳婦也就只是個做飯的。
工程很順利的完成了,老板很是滿意,給了他兩包帶海綿把把的香煙和一罐包裝精致的龍井茶葉,要讓他說服大家去趕一下下一處工地的工期。你說他和老板討要完成的活的工錢,老板說錢還沒到賬,等到賬了就連同著一起付了,讓他放心,還答應活干完了另外給他兩千塊錢的獎金,看到滿臉厚重氣宇軒昂的老板,想到即將到手的兩千塊,他拍著胸脯爽快地答應了。
第二處工程的活計干完后,你說他滿心歡喜地去找老板結要工錢,老板滿口答應第二天發放,還夸贊大家活干得漂亮,又重復了要落實他的獎金,他就高高興興地回來了,大伙聽到這個消息心里也就都踏實了。
第二天,原本是等著發放工錢的好日子,但你說他們等來的卻是災難,一伙手持鐵棍的人在一個帶著黑墨鏡的人的帶領下,將他們強行趕出了工棚工地,他們沒有見過如此陣勢,都嚇得傻了四處逃竄,由于他是“包工頭”,多說了兩句,就被鐵棍多打了兩下。
逃出工地后,他右手扶著左手一瘸一拐地去找表哥,表哥也很驚訝,掛了一個傳呼,就著公用電話亭通了幾分鐘的話,你說他表哥先讓他們都回家去,等錢到賬了就通知他們來領,他還想說什么,表哥不耐煩地說他們是親戚,要他相信自己,又給了他兩百塊錢,讓他帶領大伙先回家等消息。
你說這一等就是一年多,工錢沒有了,后面連老板的消息也沒有了,他好幾次去找表哥,表哥都
用同樣的話安撫讓他等消息,還一再說老板也爛在了“三角債”中,讓他通情理解一下,他不懂什么三角債,他就只想要他和大伙的工錢,他哭了,表哥就連哄代勸軟硬兼施打發他回去。
再后來,他便就成了楊白勞,欠了大伙的工錢,只好東借西湊地償還,這一次不但沒有掙到錢,還把多年的積蓄都賠貼了個精光,自己還欠了一屁股債,他有理沒處說,只好啞巴吃黃連憋在心里有苦說不出。

隰草生露珠
山村的塵埃隨風飄蕩,走了又來了,山村的人們隨夢想而流浪,走了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