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以后的一個傍晚，章明果然帶著章天天來到了教室辦公室，他把那部手機放在王校長的辦公桌上，親口保證以后不再沉迷在網絡里，會給兒子做好榜樣。
老師們這幾天也開會討論了這件事，一致認為網絡這把雙刃劍要合理利用，既要抵制孩子們沉迷，又要鼓勵孩子們正確利用網絡。
于是，章天天成了小西莊小學的宣傳員。他曾經拿來吃播的賬號已經改頭換面，專門來記錄學校的重要事件，每周五都會發一條視頻，來展示山村孩子們自由向上的風采。
王校長依舊不允許任何學生把手機帶進學校，但學校增添了更加豐富的互聯網課程。
……
轉眼間山澗里還凍著的溪流解凍了，沿著山溝一路叮叮咚咚地唱著歌往遠處跑去。滿山的杏花、桃花、梨花相繼開放，黎曉每天早晨從屋里出來都會聞到清甜的香氣。
這天黎曉下課后回到了辦公室，見王校長正開心地打著電話，一個勁地和對方道謝。幾分鐘后通話結束了，王校長拍了下黎曉的肩膀：
“小黎，你要有一個新伙伴了！”
“什么？”黎曉一臉懵，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
“剛剛上面來電話了，有個馬上畢業的學生要來咱們這邊支教。”
“還沒畢業？”黎曉不太滿意地皺了皺眉，“估計是要過來實習的，來不了幾個月就要走啊，對咱們的孩子沒好處。我看還是算了！”
“我問了，人家說不是帶幾個月就走。跟你一樣，五年的。”王校長臉上是藏不住的笑意，比他兒子那天還高興呢！
黎曉笑了笑：“那就行，這樣的話我就歡迎他！”
新老師預計在下個月中旬過來，整個辦公室都洋溢著迎接新老師的喜悅。去年來的支教老師申茗茗故意酸溜溜地來了句：“誒~想當初我來的時候可沒見你們這么高興！”
“胡說，你們每一個人來我們都高興！”王校長第一個反對。
黎曉也插話：“就是，當時我都想去放鞭炮歡迎你了，要不是王校長說要不來虛的，非得放上三鞭！”
“就你最虛了，只會說空話！我來的當天晚上，在王校長家吃燉雞就你吃的最多！”
“那還是托申老師的福了！”
“……”
辦公室里久違的這樣歡快，老師們難得這樣發自內心的開心。
一個十七八歲的女生在辦公室外面徘徊著，猶豫了許久終究是沒有進去，她并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破壞了老師們愉悅的氛圍。
晚上九點鐘黎曉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在外面的窗臺上發現了一張紙條，紙條被壓在一塊磚的下面。
就著明亮的月光，黎曉看清了紙條上的字，心口瞬間堵上了一塊石頭，心像被針扎似的難受。
“老師們，下周五我要結婚了。很抱歉我沒有能夠走出重山，沒能看到大海。”
短短一行字，沒有署名。但黎曉知道這是誰，就憑這秀麗的字跡，這“山和海”，他看出來了。
晚上黎曉輾轉反側睡不著，他想不出這件事的解決辦法，也沒法忽略這件事。第二天去學校的時候氣色差的要命。
看到王校長來了，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立刻沖了上去：“王校長您終于來了，您快看這個。”
“這是段雪的字跡，我昨天晚上在辦公室的窗臺上發現的。王校長，她才十八歲怎么能結婚呢？這婚就算結了也不受法律保護啊！”
王校長看了字條上的字也有一點震驚，但隨后又恢復了平常。“小黎，這……這其實是比較正常的事情。”
“什么？”黎曉覺得自己快要被急死了，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段雪是我親手帶著畢業的，她是整個村子也是鄉里初中最優秀的學生，她能考上縣里的一中，她真的不能現在就結婚啊！”
突然想到了不久前王校長帶著自己去章天天家的事情，黎曉仿佛看到了曙光：“這樣王校長，我們今晚就去段雪家好不好？我們好好跟她的家長好好聊一聊，結婚的事情先放一放，等她考上了大學，畢業之后再結也是一樣的呀！”
這樣的事情王校長早就見慣了，曾經他也是為了學生能繼續上學一趟趟地往學生家里跑，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沒有任何作用。
后來，他明白了，有些事情不是自己一個教書匠可以左右的。現在看著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般的年輕人，他點了點頭。
“行，今晚我跟你去看看。”
整整一天，黎曉的狀態都不怎么好，他心里一直都惦記著那件事。
晚上一放學黎曉就急匆匆地拉著王校長往段雪家的方向走去，卻在半路上被人給攔了下來。
“黎老師，你要去我家嗎？”攔路的人正是段雪，女孩眼圈紅紅的。
“啊……嗯，是，我要去跟你家長談談。”因為剛剛走得有點快，黎曉氣喘得有點急，頭發也被風吹得亂了些。
“不用了黎老師，沒用的，我還有話想跟您說。”
夕陽下，三個人坐在村口的草地上，一陣清風吹過帶來一股青草的香味。女孩看著面前蜿蜒的小路，小路最后消失在層疊的山間。
她小時候曾無數次想，這大山的后面是什么呢？
黎老師說，山的外面是更大的世界，有車水馬龍的城市，有一望無際的平原，當然也要波濤萬頃的大海……
從此女孩有了一個小小的夢想，一定要飛出這重山，看看那藍色的、帶著咸腥味的海。
“老師，很高興能遇到你。聽你講那些山外面的故事我很興奮，甚至，我也曾做夢夢到自己看到了城市看到了海。你講的那些遠比我在電視里、手機里看到的要美好得多了，老師你知道嗎？有一次我竟然夢到我考上了大學，我看到了你說的有萬卷藏書的圖書館，也看到了在林蔭下奔跑的少年……”
這些都是黎曉在課上給他們講的，他希望通過自己的講解能有更多的孩子對未來有希望，并努力去實現夢想。
“你可以的，你一定能考得上大學。”黎曉的目光盯著被夕陽照亮的山頂，語氣無比堅定。
“美好的東西都藏在夢里就好了，以后我就不會再想這些了。”段雪微笑著說出這些話，沒有因為求而不得而落淚。
或許，該流的眼淚早就流盡了吧。
“他們已經決定不讓我繼續上學了，就算不結婚也不會再上了。你們去找也沒有用，所以不如不去給自己添堵。”
三個人都沉默著，周邊走過晚歸的牛羊，它們的叫聲那樣悠長。
“不管怎么樣，永遠不做讓自己后悔的決定就好。”這是黎曉這天對段雪說的最后一句話。
當天晚上，黎曉還是去了段雪的家，也毫無疑問地被段雪的家人懟了回來。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這一次段雪的哥哥直接拿著掃帚將人趕了出來。
一連去了四天，王校長勸他：“板上釘釘的事，沒得改了，你不要這么固執。一個人一種命，段雪可能這輩子就定了，她就出不去這小西莊。”
“王校長，您也信命嗎？如果生下來就定了命的話，那我們是干嘛的？如果人人都認命了，那還寒窗苦讀十幾載干什么？”
黎曉的眼里噙著淚，他的胸腔里有一萬種情緒想要噴發出來。
終于在沉默了許久之后，王校長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晚我陪你再去。”
馬上就是婚期了，時間距下周五越來越近。王校長陪著黎曉每天晚上放學后都會去段雪家，說的也是亙古不變的話題——讓孩子繼續讀書。
本來已經徹底死了心的段雪，在兩位老師三番五次上門之后也漸漸重新燃起了希望。她也嘗試著再一次和家里反抗起來，堅持不要結婚。
她媽媽到底還是疼女兒，說到底也還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好的前途，哭哭啼啼地求丈夫，要不就退了彩禮讓孩子繼續回學校上課去。
“退彩禮？退了彩禮兒子的婚怎么結？家里的房子還要不要修繕了？我看你是被喂了迷魂湯了！”段雪的爸爸依舊不松口。
最后還是段雪的哥哥出面說服了他爸：“我這命是命，我妹的命也是命！我這輩子沒什么出息，但我妹她有出息，不該因為我的事給毀了。老師們說得對，我妹能考上大學，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呢。爸，婚退了吧。”
一個段雪的結婚與上學，關系到了幾家人的利益。經過幾番勸說，段雪的家里終于松口要去退婚了，至于怎么和結婚對象談，怎么和她哥哥的結婚對象談，可能要費上一番力氣了。
黎曉慶幸自己沒有輕易放棄，如果那天晚上沒有踏進段家的門，沒有堅持自己的底線原則，那就連著一點的可能性都沒了。
周五這天，段家依舊辦了嫁女兒的酒席，他們依舊是要把女兒給嫁出去。黎曉、王校長等幾個老師也都到場了。
穿著紅色長裙的段雪款款走來，對幾位老師表示感謝，帶著笑容的臉青澀又美好，透露著讓人羨慕的幸福。
黎曉喝了一杯酒表示了自己的祝福，就以學校有事為借口提前離開了。他的心情確實還不錯，也是真心實意地祝福這丫頭，只是他也是真的不想在這個場合久留。
早在昨天晚上段雪的哥哥就到學校去干幾位老師說了，家里費了好幾天的口舌終于談好了事情。為了兩家的顏面周五的婚禮依舊會舉行，男方也表示辦了婚禮后會讓段雪繼續上學，考上大學也是兩家人都榮耀的事情。
不管怎么樣，段雪上學的機會算是保住了，黎曉松了口氣。至于她后面的路怎么走，就真的要看她自己了。
在上禮錢的紅包里黎曉塞進了一個紙條，紙條上工工整整地寫著：“只要心還活著，遠方的海就永遠不會干涸。”
晚上，黎曉又一次一個人在院子里對著月亮喝酒，每到這個時候他就好像能夠理解詩仙李白對月獨酌的那種孤獨感了。
這世界上還有誰能懂自己呢？月亮懂吧，這成天跟在自己身后的影子應該懂吧！
“這一杯，就敬給青春吧！”黎曉高高地舉起了手里的瓶子，對著月亮喝了一口。
敬給永遠充滿朝氣、富有勃勃生機的青春；敬給每一個平凡的、奉獻著的青春；敬給渺小的你和我的青春；最后，也敬給那個今天穿著紅色長裙的女孩的青春……
祝，每一個人的青春都充實、絢麗，沒有后悔也沒有遺憾！